第四章 獄中人

出了三班院,羅疏香從偏門信步走到二堂點卯,這時天光未亮,陳梅卿才剛伸著懶腰踱出縣丞房,口中正漱著香茶,擡眼看見羅疏香走來,一口氣憋不住噴了香茶,濕透前襟。

“哦,這事就包在老身身上,姑娘放心吧。”王氏笑呵呵地應著,目送羅疏香走遠後,卻是斜著眼往地上一啐,“呸,一個婊-子,還怕生……”

“你,你哪兒弄來的這身衣服?”陳梅卿指著羅疏香問,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昨夜明府大人命我在刑房供職,因此正要去點卯。”羅疏香對著王氏點點頭,笑容裏帶著說不出的冷淡,“今後我在衙中當差,這樣打扮方便些。哦,對了,我姐姐她還睡著,就拜托您老多照顧了——她怕生,您留心別讓人進屋去驚擾她。”

“昨天問快班的捕頭大哥借的。”羅疏香見陳梅卿臉上露出疑惑的表情,便又解釋道,“我並沒有算到韓大人肯收留我,只是離開了鳴珂坊,想從此改頭換面,才弄了這一身衣裳。”

“唷,姑娘不多睡會兒?”王氏心裏暗暗吃了一驚,不由幹笑道,“姑娘好好的怎麽打扮成這樣?怪模怪樣的。”

“哦,原來是這樣,”陳梅卿這才樂呵呵笑道,“其實還不錯,倒挺合身,我猜你是問老楊借的,快班裏只有他是小身板兒。”

不料轉天一大早,王氏在起床梳洗準備點卯時,卻聽見旁屋的門也吱呀一聲被人打開,她慌忙伸了脖子探頭張望,就看見一道黑色的身影走進蒙蒙晨光中,只見那人青衣一領、腰如約素,頭上戴著頂**帽——卻是作男兒打扮的羅疏香。

羅疏香笑著點點頭道:“沒錯,正是楊大哥新裁的一身衣裳,倒方便了我。”

官媒婆王氏是縣衙中的女役,平日負責女犯的發堂擇配和看管押送,少不得在自己管教的女人身上撈些好處。今日陳縣丞送來兩個如花似玉的粉頭與她同住,雖然嘴上說這兩人是要從良的,可下九流的女人她哪會正眼相看?因此王氏假意殷勤地答應下來,心裏卻只想著要把羅疏香和金描翠栽培成自己的搖錢樹。

陳梅卿抖了抖濕透的衣襟,準備回屋換件衣裳,臨走前又對羅疏香道:“你是來點卯的?以後不用這樣早,咱們韓大人早晨起不來,起來了逮誰跟誰生氣,槍打出頭鳥……”

這時走在前面的羅疏香已經推開了快班房的門,進門前她踩著門檻回過頭,背著燈火的余光淡淡丟下了一句:“那你就去做蟲吧。”……

他話音未落,這時二堂門裏便悠悠冒出一道聲音:“我槍打出頭鳥了嗎?”

“活得像個人?”金描翠撇撇嘴,跟在羅疏香背後慢吞吞地走,望著她筆挺的背影不屑道,“我看你是傻了吧?良家婦女就能像個人了?女人就是一條蟲,到哪兒都得蛀著,沒有男人仰仗,這外頭還不如鳴珂坊呢。”

陳梅卿臉色一變,趕緊轉身沖著二堂諂笑道:“誰說的,咱們韓大人從不欺負老實人!”

這時羅疏香卻是冷冷一笑,兀自邁步走向三班院,在暗沉的夜色中頭也不回地開口道:“鳴珂坊有什麽好?你就沒想過離開那裏,活得像個人?”

這時韓慕之臉色懨懨地站在檐下,仍是免不了起床氣,望著陳梅卿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甚好,你恰恰不是老實人,還不過來讓我撒個氣。”

“憑什麽要我忍?”金描翠被她這一說更是上火,扯起嗓子來嚷嚷了一聲,卻見羅疏香面色冰冷,不由又打消了氣焰,低聲咕噥了一句,“說到底,從良又不是我的主意……”

“別啊!”陳梅卿縮著脖子求饒,卻不敢違逆韓慕之,只好慢慢挪上二堂。

羅疏香被她說得不耐煩,低聲勸了一句:“暫且先忍忍吧。”

韓慕之待拿住了陳梅卿,便轉過臉,對站在堂下的羅疏香點點頭:“你能準點到二堂,這很好,不過以後都遲個一刻鐘再來罷。”

羅疏香和金描翠只能眼睜睜看著他踱下二堂,腳步虛浮地左拐飄進了縣丞房。如今她倆借宿在靠近女牢的三班院裏,與看管女犯的官媒婆同住,條件自然比翠幄紅帳的鳴珂坊差了十萬八千裏,於是一路上就聽金描翠絮絮叨叨不停抱怨道:“那床簡直不是人睡的地方,有臭蟲咬人呢!還有那個老虔婆,看咱倆的眼神忒毒,就像要吃人似的……”

“是。”羅疏香低頭應了一聲。

“別,我只愛喝花酒,不愛照應人。這眨眼功夫你就從鳴珂坊跳進了衙門裏當差,可不是我照應出來的。”陳梅卿說著便又打了個呵欠,沖她倆揮揮手道,“我的屋到了,恕不遠送,一路慢走哪。”

“你今天便可去刑房當差,我交給你一樁事——午前你跟著牢頭去獄中看看,若發現我近來的決斷有不妥處,午後到二堂來見我。”韓慕之又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