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九章 千齏面(第2/11頁)

常青苦笑起來,只低頭去撫摸金翅鳥,那傷痕累累的翅膀上,凡被他摸過的地方均重又發起光來。金翅鳥擡頭,與他視線相接,喉嚨裏發著輕輕的咕咕聲。

她只說了半句,便朝空中高高躍起,竟忽然失去了蹤跡。姚世荷正在瞠目,又見常青連忙站起,從袖子裏抽出只外表普通的毛筆,朝那只雪白的母牛脖子上畫了幾下。落筆處,濃厚的鬃毛披散開來,轉眼只見一只獅子般的狻猊站在原地,抖了抖背毛。常青翻身騎了上去,朝姚世荷拱了拱手,便頭也不回地追過去了。

“你便是常青?”姚世荷忽然歡喜起來,上前便長揖道,“之前是我無禮,若你能治好金翅鳥,我姚世荷甘願任閣下驅使,絕無二話!”

他父親朝他一瞪眼:“還不快過來見過妙筆生花的常公子?”

三百名背嵬騎兵,只剩下張玉虎一個還活著。

姚世荷有些不解。他極少見到父親對任何人,哪怕是朝廷派來的帶著聖旨的官員,如此恭敬過。那人嘆口氣,也回禮:“姚小將軍說得對,是我唐突了。”

其余的騎兵都還立在他的身後,身上貫穿著數根一丈多長的黑刺,維持著朝梼杌沖鋒的姿勢,尚未來得及摔倒。鮮血正在沿著插入泥土中的黑刺緩緩滴落。他心愛的戰馬,那匹烏雲驄,也倒在他身後不遠處,是它及時側身,用胸口為他擋住了飛來的黑刺,才讓他有了繼續向前的機會。

“沒禮貌!”他父親拱手致歉,“犬子無禮,還請公子海涵。”

他已經離梼杌非常近了,近到可以望見,那妖獸毫無保護的毛茸茸的脖頸。但他卻再也無法挪動了。

姚世荷朝那青年怒目而視,卻遭到了父親的訓斥。

就在剛才,張玉虎緊握橫刀,準備揮下的時候,一根黑刺同樣貫穿了他的胸口。他眨了眨眼睛,似乎還不太適應這洶湧而來的劇痛,只伸手抓了抓那黑刺。

“孩兒一會兒領罰便是。但他說得不對!金翅鳥被我姚家世世代代奉為守護神靈,助我姚家退敵。父親自與其定下契約以來,每回浴血奮戰,都是同生死,共進退,哪裏來的奴役二字!”

他已經前進到離梼杌如此之近的地方,他沒有忘記,三百騎兵,是如何一個接一個地中刺為他鋪出的路。他步步向前,踩的都是他們的鮮血!

先前質問的青年原本站在金翅鳥的床頭,如今朝他轉過身來。這人面色白凈,猶如書生,一身柳青色的直裰,雙手揣在袖子裏,皺著眉頭,並沒有立刻回應。倒是一旁的姚將軍先開了口:“誰讓你進來的?我令所有人都在外等候,自然也包括你!”

張玉虎伸出一只滿是鮮血的手,手指顫動。再往前一點!只要再向前一點,他就可以殺掉這只妖獸了!

“誰說這是奴役了?!”

他雙目充血,忽然大喝一聲,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抓住那黑刺猛力一折,將其生生折斷,再度舉起手中的橫刀,便要揮刀再砍。

父親並沒有立時回答,姚世荷自己先按耐不住,將面碗朝衛士手裏一塞,掀開簾子就闖了進去。

幾乎在同時,血肉撕裂之聲再度響起,第二根和第三根黑刺貫穿了他的身體,緊接著是第四根。他被牢牢固定在原處,卻已經不再覺得痛,只覺得寒冷,覺得身體一陣陣地發輕,似乎要向上,向更高的地方飄了起來。唯有右手中的橫刀還在沉沉地下墜,提醒著他。他手心裏都是汗,眼看那刀柄即將滑落,卻一再地扣緊手指,死命地將其抓在手中,又再一點點,一點點地擡了起來。

“……什麽契約?!卻將金翅鳥活生生拖到如此境地,還要為人類而戰,與奴役何異?”

卻在空中,被另一人接住了。

他父親的帥帳向來簡陋,帳內只擺得有幾只書箱、簡易床鋪,旁邊一只作戰用的沙盤模型。床榻之上,金翅鳥蜷成一團正在休憩,露在外面的翅膀上羽毛淩亂,光芒看起來比前幾日又暗淡了許多。姚世荷正在揪心,卻聽見一個陌生的男聲,毫不客氣地正在質問:

張玉虎轉過頭,模糊視線中,分辨不清容貌,只知道是個披甲的將士。他咧嘴一笑。

“我知道,可這面條要涼了。”姚世荷朝簾縫裏張望,“這不是明明是在接待客人嗎?”

“贏官人……這刀給你……沖上去……替我幹掉這龜孫子!”

衛士們趕緊過來攔他,說是姚帥在休息,不便打攪。

紅纓銀甲的朱成碧站在最後一名死去的背嵬騎兵身前。

這有些不同尋常。他們幾個從未到過如此遠的距離警戒。可此時姚世荷捧著那碗跟母親親手所做一模一樣的千齏面,滿心歡喜,想的都是趕緊讓父親也嘗一嘗,到了帳前一伸手便要掀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