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九章 千齏面

姚世荷跑上前去,二話不說便單膝跪地,朝車內一抱拳。常青嚇了一跳,過來扶他,他不肯起,只朝車內喊道:“請尊駕出手相助!”

郾城之戰後五日,姚家軍進入臨潁縣,派三百騎兵前哨小商河,卻與金兀術的十二萬大軍劈面相迎。姚世荷得到從前線傳來的消息之時,雙方已經交戰多時。他丟下傳令官,四處尋找,終於找到常青——他立在一架由雪白的母牛所拉著的牛車前面,跟車內的人不知道說些什麽。車前垂著的簾幕極為眼熟,在雪白的紗帳上繡著桃花。

“……你又知我能相助……”

姚將軍的決定還沒有做出,又有新的妖獸出現在了戰場上。

“我三百騎兵,在小商河遭敵人圍困,北狄竟派出前所未見的妖獸,有三丈多高,狀若野豬,渾身長刺,可如箭矢般刺出。凡有近者,皆遭刺殺!”姚世荷一邊描述,只覺得全身的血都沸了,聽得常青在旁邊低聲道:“該是梼杌,四大兇獸之一。”

對父親來說,這是一個艱難的選擇,但姚世荷能猜到他選擇的結果:父親在身側緊握著右拳,這是個拒絕的姿勢,但他嘴上說的卻是:“多謝常公子,請容我再想想。”

“如今金翅鳥傷重,無法應戰。之前在桃花帳內曾見過尊駕真身,雖不識,卻也是猛獸無疑,因此鬥膽,請尊駕相助!”

“我明白了。但如今戰事緊急,北狄又忽然派出了傲因,我方除了金翅鳥,沒有其他克制之法,現在釋放金翅鳥,等於置我十萬將士的生命於險地。”

常青看了看他,朝牛車走了半步,簾內之人卻開口言道:“常青,你可是要勸我出手?”

“除非能得到麒麟血……”常青喃喃,卻忽然如驚醒一般接著說,“不,眼下唯一的法子,是希望姚宣撫能解除契約,釋放金翅鳥,如其不再受傷,或許能拖延一些時日,到時,說不定能有再開通天引的希望。”

“……是。”

“……果真無能為力?”

“我非金翅鳥,不曾與任何人類有過契約,也沒有為任何人而戰的理由。”那女聲嬌媚,言下之意卻冰冷異常,“千百年來,我從未參與過人類的戰爭,也不曾幫過任何一方。”

他們三個都沉默下來。只有金翅鳥伸長了脖子,用頭頂著姚飛的手,向他討要著一個撫摸。見他不理,它索性將腦袋鉆到他手下,眨著雙大眼睛。

她停頓了一下,才道:“這可是你的心願?”

忽然間,姚世荷明白了那眼中的嚴肅沉痛從何而來。這個人雖然不是將士,卻也見過烈火和死亡,而且不止一次。

常青咬了咬牙,像是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他一掀衣襟,在姚世荷身側也跪了下來。

“在下又何嘗不想治好金翅鳥。”常青又低頭去看金翅鳥,“自通天引斷絕之後,不知有多少妖獸被阻隔於現世,不能回到靈界。現世靈氣不足,它們無法休養生息,更何況,還要與人類爭搶食物和山林,死於羿師之手者,不知凡幾。在下一己之力,也不過杯水車薪。金翅鳥自與姚家定下契約以來,不斷作戰,累積之傷無法愈合,能堅持到今日,已是奇跡。”

“請掌櫃的出手相助。”

這位常青公子的名聲,姚世荷早就有所耳聞。據說他有一只生花妙筆,無論繪制何物,都可立時成真。除此之外,他還能聽懂飛鳥走獸之言,凡有向其求救者,均不遺余力,傾力相助。前些日子才聽父親說起過,想請他來為金翅鳥醫治。想到這裏,姚世荷不由得多打量了他幾眼。正好常青也在朝他望過來,黑曜石般的眼裏除了嚴肅,還有一股難掩的沉痛。

“你舍不得讓金翅鳥再戰,卻也舍不得這些人類士卒送死,所以只好讓我出馬。”女聲忽然變得很輕,“我再問一次,可是你的心願?”

“在下自幼便能聽懂鳥獸之語。幼時,也曾有一只不知名的獸,其毛如雪,與在下朝夕相處,便如金翅鳥與姚將軍一般。後來卻因在下之故,累其慘死……”他閉了閉眼,似乎是不便多談,“一時激憤,失禮了。”

常青的脊背一僵,但他並未吐出一字。

“你真能聽得懂?”

“也罷……”此刻風向卻突然變了,向他們吹來的,是來自戰場上的風。連姚世荷都能聞出,風中除了血腥,還有一種特殊的腥臭。就跟那日戰場上的傲因化為黑水後的味道一樣。

“是,我知道,一切都是你心甘情願。”

牛車的車簾忽然被掀開了,出現的卻並不是姚世荷預料中那個金眼雙髻的少女,而是個陌生的戎裝女將。一縷紅纓從她頭頂的盔甲披散下來,垂在臉側,真真是冰肌雪膚,容光照人,一雙劍眉卻擰成了個疙瘩,只望著戰場的方向:“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