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他會回來的◎

為了做出點漂亮成績, 景致那段時間很忙,什麽都不懂,什麽都要摸索著前進, 談播出平台, 談劇本,定導演和演員,被人罵得狗血淋頭,每天睜開眼, 整個人就焦慮得不行, 就連睡覺的時候都感覺有人在追著她。

但就是這樣,竟然也慢慢地,愚公移山般地組建起了一個小有規模的初創公司,最後頂著眼下淤青把成果拿給戴鳴霞看, 就連戴鳴霞也憐愛了,活脫脫就是個為人賣命的死士。

她身上總有種全力奔赴的憨樸,不管是她如何投身於這個浮躁的圈子, 都不能泯滅的。

一旁的溫以澤看著沒來由地生氣, 招呼也不打一聲離開了。

“在生氣呢, ”戴鳴霞笑笑,寬容得像是個慈愛的母親,“他就是想讓你多休息休息。”

景致低著頭,看著綿軟的陽光爬上她的手背, 她說:“那兩三年裏,他自己不也玩命地拍戲,練形體台詞, 見組跟組。”

其實和她沒什麽不一樣的。

戴鳴霞笑著點破:“他這麽拼命還不是為了他自己和整個團隊, 你呢?你又為的是什麽?”

景致靜默不語。

隨著軟弱無力的陽光, 一同陷入柔軟的沙發裏,將她的心也緊緊裹住,只有她的眼睛是睜開的,盯著天花板,眨眨眼。

在她即將睡過去,昏昧沉沉的午後,好像有人撥雲攏霧一般在她耳邊問:“程寄這個人有什麽好呢?值得你這麽拼命賺錢。”

那聲音綿厚無形,景致有心也抓不住,只是意識稍微回籠的時候,才發現眼角淌下一滴熱淚。

六月的時候,時值黃梅,她下了一趟江南。

那時候紙傘青衣,細水環繞白霧中,滿地的瓊脂碎玉。

景致坐在茶樓,裸露在外的嫩白雙臂起了寒意,平平看向水霧迷漫的西湖的時候,還真有點“一蓑煙雨任平生”的意境。

自從落難一般地逃去北京,景致已經很久沒回來這個熟悉的城市。

“很久沒看到這個景象了吧。”對面年老的聲音開腔,將景致的注意力拉回放到他身上。

比起景向維,面前的男人明顯要年輕許多,但也早就皺紋橫生,下巴上的軟肉毫無彈性,軟啪啪的。

早已不是她記憶中如日中天的模樣。

景致喊他費叔叔,一開口些許哽咽。

費叔叔應了一聲,喊她小景,和以前過年時候送他洋娃娃時候一樣親切。

但時過境遷,景家破產,一朝敗落後,欠款一直沒還上,兩家心中隔閡已久。

景致這次來杭州就是為了償還債務,一次性付清。她從身邊的包裏,拿出一張嶄嶄新的銀行卡。

說了一些感恩費叔叔過去照顧的體己話,最後恭敬地遞給他:“遲到了這麽多年的人情,總算在這一天還上,實在是慚愧。”

然而接下來的一些話讓景致愣怔許久,費叔叔說:“小景,不用慚愧,有人替你還了。”

他的嗓音深沉,是杭州城小弄堂裏長滿青苔的厚重石板。

他把銀行卡遞還,說早在17年11月的時候,就有人替她償還了。

費叔叔都不用說這個人是誰,景致就已經從故事的開頭猜到了結尾,但聽完之後仍然讓她為之怔忡,雙手攏著茶杯,垂著眼眸盯著銀行卡上的圖案看。

像塊永立岸邊,默然不語的瀺石。

“他親自來的杭州,連本帶利把錢送還給我,很客氣。”

那個男人還說了一些景家的事,很平淡的語氣,像是在談商場上的生意,但費叔叔事後總結,他拐彎抹角說的都是景家的不容易。

費叔叔後知後覺,原來那年景致給他打電話,讓他寬容幾天,是真的因為景向維生病住院,而那時候景致也剛好被降職。

他的眼皮衰老得像是即將燒成灰的玻璃紙,連同著裏頭的脂肪垂落在眼球上。

程寄對他說的那些事,讓費叔叔生起了愧疚心。

“是我該說慚愧啊。”當年他借錢給景向維,算是漁翁得利,不管景向維賺了還是虧了,他都能分到錢。

景致鎮定地搖搖頭,可是內心幾乎要同窗外的西湖雨一般水漫金山。

那些年的對與錯,苦痛與掙紮,在時間的沉澱之下,已結成了傷口上的膿痂,他們懷念過去的美好時光,但已經太久太久,回不去了。

之後他們稍微聊了一下景向維的情況就分開了,他們已經找不到共同話題。費叔叔說以後會去北京看望她爸爸。

景致明白這是客氣話,但她還是笑著收下,說好啊。

臨走前,費叔叔交給她一個信封,“這也是那個人讓我交給你的。”

景致看了一會兒才接過,然後在茶館中站起來,像是女主人招待完客人後,客氣周到地送他:“慢走。”

那個信封被她捏在手裏,很快就有了她的溫度。

那天景致延遲了半天的機票,她生於斯,長於斯的故土,已經許久沒有好好觀賞觀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