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第3/8頁)

他看裴明淮還是不言語,又道:“無人相,無我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你佛經讀得比我還透,有些事,你得學著想通,否則總歸是看不開的。”

裴明淮道:“老師也不必說太子不對,不管換了誰當皇帝,那仗是不得不打的。一南一北,誰不想收了天下?上回南伐,卻也是因為南朝先北伐。邊境那邊,柔然又不時來犯,否則又何須北鎮?”

“是了,那你若要打,是為了什麽?”沈信道,“為何昔年先帝已打過淮河,得了瓜步,卻又退了回來?因為即便打過了,也守不住。雖說如今北強南弱,但整個中原大地都元氣未復,想要一統,不是時候。照我看,總得要休養生息,少則數十年,多則上百年。”

裴明淮笑道:“到那時候,老師跟我,都是黃土一堆了。”

“那又如何呢?”沈信道,“順應天道,才是正理。現在要求的便是穩,先帝雖然好戰,但在對南宋的謀略上,卻是一點不錯的。以武力威懾,取幾個必爭之地,然後便作罷,因為如今無論是北,還是南,都沒有吞並對方的能力。”

裴明淮道:“老師說的天道,又是哪一家的道?”

沈信微笑道:“從古至今,便只有一個道字,你也懂。如今的聖上,好黃老之學,以前是常常拉著我談說,又尊儒道,崇佛理,已經跟開國的烈祖是大大不同了,除了仍然尚武之外,跟咱們哪裏還有什麽不同。明淮,最要緊的,不是血統氏族,而是所崇之道,這是不會變的。”

裴明淮不語,沈信看了他一眼,道:“我問你一句話,你可知道,為何你兩個兄長年紀都不小了,卻一直不娶親?”

裴明淮怔住,道:“老師為何問這個?”

“我只問你,你知不知道?”沈信道。

裴明淮苦笑,道:“我實在不知道。我問二位兄長,他們只笑笑不答。問我爹,我爹爹只說少管閑事,管好你自己的事就成!”

他忽見沈信臉上浮現出一絲笑容,那笑意十分古怪,又似嘆息,又似嘉許。只見沈信點頭道:“好,好,好!你爹果然強過老夫百倍了。我是慚愧,慚愧哪……”

裴明淮道:“老師,你就莫要跟我打啞謎了,論學問,我怎麽學都差得遠。老師難道知道緣故嗎?”

沈信微微一笑,道:“你總有一天會知道。”

裴明淮道:“老師既然不肯說,就別扯到我身上了。方才你說那事情,你要我……要我怎麽做?”

“你什麽都不必做。”沈信道,“我告訴你,你心裏知道便是。”

裴明淮猶豫半日,道:“好。”

沈信看著他,又是一笑,道:“你不準備稟告皇上?”

裴明淮道:“又何須從我口裏說?我是不願作這惡人,留得一分,便是一分。”

沈信道:“若是實在不能再留情了呢?”

裴明淮沉默良久,方道:“有些事,若是為了自己,明淮是死也不會做的。若是做了,又如何對得住老師的一番教誨?但若是為了家人……說不得,我也不會容情。蘇連吳震總說我不該心軟的時候會心軟,我只是……我實在不願看我自己變到無心無情的那一日,總想留得一份仁慈之心。但……究竟能不能辦到,我也是不知道了。”

沈信點了點頭,道:“好,說得好。”他朝窗外望了一眼,蘇連遠遠地站在茉莉叢中。“明淮,你留蘇連在身邊,總歸不是好事。”

裴明淮一怔道:“老師知道?”

“長得那般像,一看便知道了。我一眼能看出來,皇上又怎會看不出?”沈信嘆道,“崔浩的事,說冤也是冤,說不冤卻也不冤。”

裴明淮道:“老師說得是。任他權傾一時,只要是觸了皇室的忌諱,說殺便也殺了,說滅族也便滅了。只可惜崔浩枉自聰明一世,自比子房,卻也看不透這一點。家師倒還看明白了,早早隱退,否則我看也難免殺身之禍。”

沈信點頭,道:“說得是,你說我迂,崔浩還比我迂了十分。先帝對他說‘務從實錄’,他原原本本寫了也罷,還刻上石碑放在路旁。先帝對崔浩可謂寵幸至極,說言聽計從也不為過,崔浩的這輩子,走得是太順了,是以他都差不多忘了,有些事是不能碰的。以彰直筆,用垂不朽!嘿!崔浩對我說的這話,現在還在我耳邊打轉,時不時地便想起來。他是雄心滿滿,想要刊石垂文,圖芳萬葉,卻沒想到害了自身,連那百余名修史的漢族士人,一同都害了。這國史之災哪……以後修史的人,怕是一想起崔浩的教訓,便戰戰兢兢,略有一丁點不能說的事,便絕不敢下筆寫了,史書要寫成甚麽樣子,那還不是皇帝說了算的?”

裴明淮回味沈信今日所說的話,只覺心裏似明似昧,好似有些明白,又好似不明白。見沈信兩眼閉上,臉上皺紋交錯,神情疲累之極,便起身道:“老師不必想太多,好好歇著。別的事,自有明淮擔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