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第4/8頁)

陳博坐在裴明淮身邊,笑了一聲,道:“裴公子,你是京城來的,自然不知道塔縣這個傳說。”

裴明淮道:“傳說?”

“講的是一個美麗善良的姑娘,”陳博道,“在一次酥油花會上,被當地一個權貴看上,強迫她做了自己的小妾。但權貴的正房卻嫉妒她,百般挑撥離間,還誣陷她與人私通。”

裴明淮皺眉,道:“然後呢?”

“這姑娘被毒打之後,趕出家門,奄奄一息。”陳博道,“死在冰天雪地之中。”

裴明淮順著那長達數丈的酥油花雕看到最後,果然見到少女倒在雪地之中,雖是塑像,卻也可看出這少女“死”了。一頭烏黑長發,披散下來,臉色比起最前面的白中透粉,要青白許多,兩眼卻死不瞑目地睜著,十分淒艷。

只聽“砰”地一聲,瓊夜手裏那把銀酒壺掉在了地上。裴明淮愕然擡頭,只見瓊夜臉色大變,眼中滿是驚訝恐懼。

這酥油花像究竟有何不妥?裴明淮實在是疑惑不解,他見那孟固面色也是有些變化,眼神閃爍不定,呆呆地看了半晌。良久,他才如夢初醒一般,哈哈一笑,道:“好,好,好!實在是好!——上花館,開!”

另外一邊,一張大紅繡金的帷簾掀開,又是大不相同。一位身穿極華貴的黃色緞袍的年輕男子,渾身上下釘滿鐵釘,鮮血橫流,煞是駭人。

裴明淮微微皺眉。他於佛經頗為精通,這毗楞竭梨王為求佛法,甘願身受千釘的佛本生故事,向來為人熟知,出現在壁畫之中也甚常見。只是這酥油花雕實在是活靈活現,那國王一身上下的血,便像是還在往下滴一樣。

這一回,首席上的人,反應更是奇怪。沒一個人說話,也沒一個人誇句好,那情形,說有多尷尬,就有多尷尬。

周圍眾人,似乎並沒有被這首席上的古怪氣氛影響,歡聲雷動,拍手喝彩之聲不絕於耳,鞭炮聲也噼噼啪啪響得震耳欲聾。

孟固終於幹笑一聲,道:“用本生故事,在酥油花會也常見得很。照裴公子看來,上花館和下花館哪一個更好呢?”

裴明淮的目光,卻久久地停留在那個嬌美少女的臉上。他依稀地覺得,這少女的眉目,有些熟悉,但細想卻又想不起來。

就在這時候,他身邊站著的瓊夜突然低叫了一聲:“化了……酥油花……化了!”她的聲音裏,又是驚恐,又是畏懼,又是不可置信。

裴明淮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毗楞竭梨王的臉,燈火映照下,竟然正在漸漸溶化!

他已經聽韓朗說過,塔縣素來嚴寒,正月之間,天氣最冷,年年酥油花會都在此時舉行。盛會之後,上花館和下花館就會把酥油花送到寺廟之中供奉。寺廟陰涼,又會特別找背陰的偏殿,隨時更換冰塊以保涼意。如果當年夏天不是特別炎熱,往往能保留到第二年的夏天,才會慢慢化掉。

既然如此,酥油花又怎會在花會上溶化?!

瓊夜面如白紙,人已然站不住了,裴明淮忙起身把她扶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兩眼卻緊緊盯著那人像的臉,一眨不眨。

隨著那“臉”漸漸溶化,出現在眾人面前的,竟然是一張中年男子的面孔。

這男子顯然已經死去多時,面色蒼灰,雙目微閉,倒似是十分安詳的模樣。只是他嘴唇青黑,眼角嘴角,都有凝固的黑色血漬。這張臉,嵌在酥油花的塑像之中,到處都是金漆彩繪,真是說不出的詭異恐怖。

眾人驚恐的叫聲此起彼伏,只有一個人仍然臉色如常,靜靜地站在一旁。

裴明淮不知道她是什麽時候來的。她並不在席上。

這少女跟瓊夜又大不相同,美得十分秀雅纖弱,一張臉凍得雪白,連嘴唇都是蒼白的。

丁小葉。

她一身素衣,肩上卻披著一襲跟她的素凈全然不搭的大紅鬥蓬,裴明淮記得是瓊夜給她的。她那雙霧蒙蒙的大眼睛,茫然地看著前方。

只有瞎子,才會面對自己的父親慘死而無動於衷。

在所有人都驚慌失措的時候,只有她,如此平靜。平靜而略微帶著一絲絲好奇的意味。丁小葉微微地側著頭,略有點亂的發絲在寒風裏飄著,似乎在著意地傾聽著,周圍這異乎尋常的喧鬧究竟是怎麽回事。

裴明淮再轉頭去看男子的臉,那純白的酥油,好像熔化得更快了,就像是雪白的蠟燭的燭油,大滴大滴地往下掉。原本那國王黃色繡著金絲圖案的衣裳,現在也已熔得柔軟了,那些深淺不一的顏色,像一團暗金色的絲線,胡亂地絞纏在一起。

哦,對,裴明淮想,像小孩子玩的五彩的面人,一熱了,就化了。

韓明坐在花廳裏面,低著頭,一直凝視著自己的雙手。這花廳裏,只點了一盞燈,那昏黃的光,映在頗有年歲的木門上,一圈又一圈的暗黃的光暈,連人的臉都看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