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裴明淮按著洪老頭指的方向走去,卻是越走越荒僻。這黃錢縣本是座落在山間的一個縣城,附近都是大山,黃錢縣算得上是最繁華的一個所在,方圓百十裏的百姓都是到此處來趕集的。黃錢縣就是一個平壩,被大山環繞,走出黃錢縣,前也是山後也是山,左也是山右也是山。裴明淮是從西邊進來,一路上全是參天古柏,走到接近黃錢縣時便見著了靠山的升天坪,如今他反其道而行之,往東而行。

裴明淮擡頭望去,只見茫茫一片樹林,卻沒看見一所房舍。他心裏很是懷疑自己走錯了路,但也只得硬著頭皮走下去。好在進了樹林,沒走多久,就看見了一間相當破舊的茅草屋,孤零零的,看來著實不太像有人住的地方。只是茅屋旁邊,掛了不少大紅燈籠,倒是光鮮得緊。

裴明淮走到茅屋前,伸手推那柴門,柴門“吱呀”一聲便開了。他叫了一聲:“有人在麽?”

等了片刻,裴明淮不見回音,便走了進去。這茅屋內連件象樣的家什也無,四周胡亂堆著尚未完工的燈籠和各色各樣的彩紙、綢緞,還有不少砍下來的竹子,看得裴明淮眼花繚亂。一張長案正中,放著一盞已做好了骨架、糊上了一層素絹的蓮花形狀的燈籠,大概是馮老頭正在做的。

窗台上卻收拾得格外整潔,上面擱著一個小盆,盆中盛滿清水,灑了一些白色花瓣。

“是你?”

一個蒼老的聲音出其不意地在裴明淮身後響了起來,裴明淮吃了一驚,一轉頭就看到馮老頭站在一扇開著的門後面。以裴明淮的武功,就算是輕功高明之人,也很難逃得過他的耳目,這馮老頭居然能夠無聲無息地從外面進來?

馮老頭徑直走到案前,指著那個蓮花狀的燈籠骨架說:“這就是給你做的燈籠,可中意麽?”

“好極。”裴明淮笑道,“老人家果然手藝精湛,名不虛傳。”

馮老頭淡淡地說:“英老爺已經幫你付過錢了,老頭子自然會替公子做好。”他那張滿是皺紋的老臉上忽然浮現了一絲詭秘的笑意,“公子一定會喜歡的。”

裴明淮看到他的笑意,忽然覺著有點涼意,竟不想在這茅屋裏多呆下去。當下起身道:“在下就不打擾老丈做活了,先告辭了。”

只聽那馮老頭在他背後道:“公子為人不錯,只是不該到這黃錢縣來。”

裴明淮不自覺地停了步,回頭道:“此話怎講?”

馮老頭臉上的笑容更是古怪,緩緩地道:“公子是個好人,看得出身份不一般,卻對人人都禮貌有加。公子,恕老頭子多嘴說一句,趁鬼門未關,您還是早些離開黃錢縣的好。這黃錢縣……呵呵,不是好人來的地方啊。”

裴明淮道:“在下實不明白,煩請老人家解惑。”

馮老頭又是一笑,從柴門外射進來的陽光在他臉上投下了幾道陰影,看不清他的表情。“聽說公子膽大無比,竟一個人到了那黃泉渡。老頭子實在佩服公子的膽量哪!”

裴明淮笑道:“只是不知黃泉渡乃是禁地罷了。”

馮老頭道:“我勸公子,莫要再去了,那去處,死的人太多,陰魂不散哪!……呵呵,我馮老頭是活得太長了,跟我同輩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哪……差不多了……”

裴明淮道:“老人家還記得?”

馮老頭眼中露出了一絲又似回憶又似怨毒的光芒,那張老臉也驟然生動起來。“記得?自然記得!死了那麽多人,怎麽不記得?怎麽死的都有!只要是萬教中人,要麽被鄉民給亂棒打死,要麽被沉到江裏,要麽被活生生地把頭給割下來掛著風幹……被剝了皮跟教眾們一起在剝皮坪陳屍的,也大有人在。我還記得……嘿嘿,康老四掄著把鋤頭便上了,對著自己鄰居的頭一陣亂打……那頭啊,最後血漿跟腦髓混在一起,哪裏還看得出來是頭?”

他說得活靈活現,裴明淮心中卻微微一動。卷宗中有提到:凡出首者,不但免罪,還可得賞錢。供一人,得絹五匹,供二人,得十匹。若是供出一家人,賞的便是金子了。對普通百姓,誘惑實在不小,也難怪這告示一出,被供出來的“同謀”便層出不窮。

馮老頭還不罷休,又道:“老頭子偷偷去過剝皮坪,看那裏掛著的屍首,還有砍下來扔在一旁的頭。看過被剝了皮的兔子麽?紅滲滲的,只有肉,沒有皮!平日裏是沒有烏鴉的,那些時日,黑壓壓的烏鴉就一群一群地聚在剝皮坪,黃泉渡……那叫聲,陰慘慘的,叫得人心裏發寒……我就看著它們一口,一口地把人的肉從身上給啄掉,但是人死久了,沒有血了,一滴血都沒有了……只有黃泉渡,翻起的水花,就像血一樣,聞起來也像血,又腥,又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