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在別人家裏不好睡到太晚,商明寶憑著鋼鐵般的意志在七點鬧鈴中爬了起來。

她起床的第一眼,就是去看那一蓬月見草。野花有野花的美,自然舒展之態比那些工整的園藝品種更有趣。她抱起那只雙耳花瓶,走到窗邊,對著晨光翻來覆去地看。

雖然加了水,但果然還是蔫了。

方隨寧被嚴令禁止跟商明寶討論此事,只好表情浮誇地話裏有話地揶揄了幾句這花漂亮。商明寶對她的潛台詞一無所知,倒是在早飯時,忽然提說:“你舅舅看上去挺年輕的。”

方隨寧剝著白水蛋,語出驚人:“是咯,不然怎麽騙人二婚?”

“啊?”商明寶結結實實吃了一驚。

方隨寧雖然沒什麽家醜不可外揚的自覺,但一想到這是她斐然哥哥的私事,便點到為止地住口了,只說:“總而言之,他人不怎麽樣,你怎麽這麽好奇他?”

商明寶正想說,餐廳外卻傳來兩聲咳嗽聲。這是助理發出的警報,方隨寧心領神會,拿胳膊肘撞了下商明寶。兩人連忙若無其事地坐正了,過了會兒,門楣下的水磨石地面上,果然遞進來向聯喬的影子。

已經是九點,向聯喬問助理:“斐然吃過早飯了?”

“吃過了,又出去了。”

“又出去?”方隨寧和向聯喬的聲音一同響起。

兩人都以為他又出野外采標本,但其實向斐然是開了車去市區。

向聯喬退休後的生活十分清簡,一台紅旗車就代了所有的步,向斐然問了司機,知道今天沒有出車計劃,便開它下山。

黑色轎車因為車主身份原因,比尋常車打理得更板正肅穆一些,沒有任何裝飾物,就連香氛氣味道也是舒緩而規矩的,唯一的兩則例外,一是開著它的青年太過年輕,二是副駕駛座的那只長耳毛絨兔……太粉。

沒辦法,昨晚上回燈下仔細看了看,濕泥土蹭進去的汙漬不好清理,只能拿到專業的幹洗店看看。

他將車在街邊停好,轉到副駕駛那側,俯身給那毛絨兔解開安全帶。

幹洗店的玻璃門潔凈透明,映出穿黑T的男人一手抱粉色玩偶、一手插兜的散漫模樣。

這家幹洗店是向斐然在點評網站上搜的高分,且就開在一片富人區旁。一問價格,確實十分感人。

“如果要今天立取的話,額外需要再加兩百,基礎會員打9折。”店員按慣例說完,察覺到對面男人眉心蹙了一下。

但這顯然是小姑娘抱著睡覺的東西,既然被從香港不嫌麻煩地帶過來了,想必她對它依賴很深。

向斐然微妙地嘆息一聲,掃碼付款。

“先生要充會員嗎?充兩萬打75折哦。”店員笑容甜美,但一開口就很驚悚。

“充不起。”

店員莫名堅持他充得起,積極遊說:“一萬也可以的喲,我開權限給您75折。”

向斐然沒回她,對著微信賬戶余額裏的“327”陷入了沉思。過了兩秒,他低聲說了聲“稍等”,撥出一個電話。

“喂。”

“你那天說哪裏缺人?”

雙方就一晚報酬是兩百還是三百膠著了十數秒,終於在兩百六十上談妥。掛電話前,向斐然淡定補充:“記得管宵夜。”

聽了全程的店員:“……”

店裏安靜得像剛死了人一樣,向斐然微微頷首:“下午來拿,失陪。”

清洗烘幹加起來要四個小時,他約定了下午兩點來取,驅車前往植物所標本館。標本館不對公眾開放,但可以憑學生證登記進入。進入館內,他在那裏看了數小時的龍膽科標本,並順手更正了六份錯誤鑒定。

標本館老師吃完中飯回來,見到他,很自然地過來打招呼:“上一期phytokey你發的新種很漂亮啊。”

phytokey是SCI三區,很適合發表新種。向斐然大二時就在這裏發過一篇罌粟屬的新種。用他的話來說,發表新種對於植物學來說是“不值一提”的學術成果,但他這一篇論文從形態學的鑒定到基因測序、系統進化樹都呈現得十分完美,遠超一個大二學生所具備的學術能力。

因為這一點,他被綁架到了國內植物分類學巨擘周英澍教授的課題組。剛開始全系同學都很羨慕,後來就不了,尤其是在知道了別的碩博生有補貼而他沒有的時候。

標本館老師覷到他又改周教授的鑒定,笑道:“周教授下午也過來,你們師徒約好的?”

空曠的室內,空氣仿佛有了一秒鐘的凝滯,向斐然放下鋼筆、合上標本冊、推開椅子起身一套動作做得行雲流水,面無表情道:“我先走了。”

作為全國第三大標本館,這裏存放著數百萬份標本,裏面有海量因年代、技術或其他種種原因鑒定錯誤、張冠李戴的標本。理論上來說,任何借閱者都有權利糾正錯誤、寫下新的鑒定結果——只要你夠自信專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