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上香(第3/7頁)

唉,可我就是個婦人呢。祝纓心想,那也不妨礙我查案子。

休沐日的傍晚,王雲鶴又舉了自己任職地方上的例子,比如勸學,又比如勸不要溺殺女嬰之類。祝纓道:“這可真是太對了。我可見太過多無用的男人,又有太多聰慧的女子被埋沒了,真是可惜!要使她們能夠活下來,當家做主,不知道日子能過成什麽樣子呢?”

王雲鶴又讓她細讀《詩》中的“乃生男子,載寢之床。載衣之裳,載弄之璋。其泣喤喤,朱芾斯皇,室家君王。乃生女子,載寢之地。載衣之裼,載弄之瓦。無非無儀,唯酒食是議,無父母詒罹。”說:“男女有別、內外有別。一個家,要使女子當家,就是男子無用,已是衰敗之兆啦!”

祝纓道:“難道男子做不得的事情,女子做得了,反而不好?女人比男人明白,就能做得官。一個男人,循私枉法,譬如龔劼,難道就好?還不如交給個明白的女人呢。”

王雲鶴嚴肅地說:“世間君子何其多?又不是只有龔劼一個男人!牝雞司晨,絕非幸事啊!從權則可,但絕不能習以為常。君臣、父子、夫妻,陰陽上下,不可顛倒。”

“不是說,妻者,齊也?”

王雲鶴又給她講夫妻倫理,總之,齊也不算錯,但是職責有不同,且妻子榮辱系於丈夫。王雲鶴再三叮囑,如果遇到女主臨朝這樣的事,讓祝纓一定不要頭腦發熱,一定清晰明白。她能治理好國家,那是不錯的,但是讓她治理國家這件事本身就有毛病。一切終要回歸正規。

休沐日這天夜裏,王雲鶴講了一大圈兒,又回到了周遊這件事情上。說白了“周遊不足惜,然而我惜此禮此法”,可以別處通融,禮法不可違。

祝纓卻想到了高陽王府的事,問道:“陛下呢?”

王雲鶴一笑而過:“你問得出這三個字,就不必我回答啦。”

最後,王雲鶴語重心長地說:“君子的秉性是圓融,而不是剛正,否則,對宰相的要求就不是‘調和陰陽’了。”

祝纓仍抓住了一點問道:“如果宰相想改變這一切呢?”

王雲鶴道:“處置一個周遊是可以的,改變一切?他就做不了宰相。他在破壞秩序。一旦天地失序,絕非百姓幸事啊!所以利不百,不變法。”

合著王雲鶴不覺得八議有問題,但是周遊過份了,他就要從別的地方削一削周遊。

連王雲鶴的秩序,也不是她要的秩序。他要陰陽調和,要尊卑有序。

嗐!不是早就知道的麽?王大人的“變法”,也不過是“要先報告官府兒媳婦罵了公婆,然後打死兒媳婦就可以減罪或者免罪了”麽?王大人無論怎麽“變”,本心是不變的,還是要維護那個讓祝纓既卑且賤的玩藝兒。然而王大人又是真心實意地想做好些,他關愛百姓,打擊不法權貴,也願意為減輕貧苦百姓的負擔而做些什麽,他甚至在維護女嬰的生命。

他敦促祝纓要奮發向上,為民請命,但是這個民裏,仿佛不包括什麽奴婢之類。然而,他對奴婢又是關愛的,認為主人不可虐待奴婢。他同情被虐待的妓-女,否則鶯鶯還得脫層皮,否則珍珠自述不是馮家女兒時他完全可以收回那一紙脫籍文書。可他又管著京城的官妓,也不見他反對權貴們攜妓出遊。

我還抱什麽希望?祝纓問自己。

她對鄭熹是沒有這方面的期望的,該怎麽著就怎麽著唄,但是對王雲鶴,還是有一些的。曹氏的案子,讓她對王雲鶴有那麽一點點的不滿,直到現在王雲鶴將一切都給她梳理清楚了,她胸中的塊壘反而堵得更厲害了!王雲鶴對她講這些的時候,是真心實意地在教導她,想要啟蒙一個有潛力成為“能臣”的年輕人。有了王雲鶴這提綱挈領的指導,比她自己讀個三年書悟得都明白。

可明白了之後,事情又好像沒有往王雲鶴希望的方向發展。

王大人也不知道,現在與他談話的正是一個跳大神家的小神婆。她出身連個戶籍都沒有,田無半畝地無一壟,還是個女人。既卑且賤。王雲鶴每說一“有道理”的道理時,就不免刮上祝纓最在意、最無法改變的事情。所以王雲鶴說的固然條理清晰、邏輯自洽,祝纓卻每每在落在他的知識的汪洋之際,腳一踩水,就像受驚的兔子一樣又跳了起來——不能掉進去,會淹死。

祝纓難過得更厲害。於法,她只想要一個“大家都一樣”,於人生她想要的只是一個“能者上、庸者下”而已,可是第一道門檻就是告訴她:你們不一樣。

她的眼睛看這世間看得清晰明白,就如她屢屢破案找到的線索一樣。但是心卻有點混沌,就像她看鄭、王二人判案一般。現在王雲鶴給她講明白了,判案到底是個什麽東西。善惡要緊,善惡之上還有貴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