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上香(第2/7頁)

祝纓道:“為什麽?像周遊這樣的人,他的劣跡非止一、二,難道竟不能制裁他嗎?留著他,還不知道要禍害多少人。”

“周遊是你的心結呀。”

“我不是記那個仇,鄭大理說,癬疥而已。可是他眼中的癬疥,夠讓普通人家遭受滅頂之災了。我實在不知道,那樣一個東西,也值得回護嗎?是因為他爹會死?他比人強在哪兒呢?”

“不是回護周遊。是回護禮。”

“誒?”

王雲鶴嘆了口氣:“你學刑名是浪費了呀!來,我對你講。你看刑的時候,不要只想著刑,刑之上是禮。禮之所去,刑之所取。所以要你讀《春秋》呀,只讀刑律,刀筆吏之流,要讀經,才能成大器。”

“大人,晚輩這兩年也讀書,自認都記得一些,然而以禮,周遊不是好人。以法,他犯法。可法又說,要包庇他。我整天好像背下了許多東西,拿來斷案似乎判得也都對。但是周遊案卻讓我覺得,自己以前沒帶腦子。”

王雲鶴含笑聽著,說:“這就是刑和禮了。看來你是想過的。你的困惑我也曾有過。是為了制度,為了秩序。禮法也會有疏忽之處,這就需要變,需要補,需要改。但主旨不能變。是要有序。”

祝纓一向是個好學生,是老師都會喜歡的那一種,她的神情、姿態會告訴老師:我在聽,您說得真好,請繼續。

王雲鶴也就滔滔不絕了起來,他越講越多,飯擺了上來,跟祝纓一塊兒吃完了,仍然意猶未盡。祝纓以前也沒有這麽高明的師傅這麽耐心地給她講課,她也不覺得睏累,兩個人就一個講、一個聽,後來祝纓的問題多了,王雲鶴也一一解答。

祝纓盡量壓下心中更大的疑團,不斷地提問,從王雲鶴的解答中揣摩他的態度。也因為祝纓的提問,王雲鶴漸從綱領講到了一些細節。期間,仆人們再三來催促,王雲鶴都意猶未盡,說:“明日休沐,何必啰嗦?”

兩人直說到半夜,就在坐榻上合了一會兒眼,不多會兒睜開眼又接著講。匆匆擦一把臉,再扒兩口飯,王雲鶴覺得這樣是很值得的!因為很少有一個後輩在這個年紀,能有這麽敏銳的觀察。

祝纓聽他講了一夜的禮、刑之類,最後的結論:“就像是那塔,一層一層壘起來,又有榫卯,處處勾連。然而總歸是想層次分明的,是不是?”

王雲鶴道:“你是明白的!總要秩序井然才好。”

又如因周遊犯法,祝纓說:“說的是上等人與下等人,然而據我看,這就很奇怪,朝廷那麽維護富人,朝廷的錢糧,都是一文錢一粒米的攢起來的。譬如一個縣裏,一個大戶,他有一萬錢,你叫他全交出來,也就是一萬錢頂天了。有一千戶百姓,一戶交十文,也就一萬錢了。是不是?”

“不錯!”王雲鶴拍著坐榻贊嘆,“少年人!你起身寒微,又不曾臨民治事,卻能看得很明白呀!!!這就要抑兼並。你還在學賬嗎?”

“是。雖有賬房,大理寺也有吏專管這個,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自己還是要懂一點才好。”

王雲鶴道:“不錯!多少要懂一些,只要不是沉緬其中。”

他又講了抑兼並,兼講了一些治理上的問題,包括稅、賦、役,政策、各級官吏等。他是一個在地方上頗有建樹的官員,也是“愛民如子”,也是抑制豪強。但是對祝纓來說,這些還是不夠的。祝纓打小受的欺負,可不止是來自於豪強的,她覺得這整個世道都有毛病,她也很少能有機會這樣跟一個人討論這個問題。

雖然這樣的討論以請教居多,王雲鶴無論是人生的閱歷還是學識都高出她許多,這讓她覺得有許多東西王雲鶴說得好像有道理,但是又好像哪裏不對。

她一個神婆家的孩子,是不怎麽信鬼神的,因為她學的那一套核心還是“騙”居多,剩下一小半兒是“蒙”,真“顯靈”的事兒,她都當“湊巧”。她便說:“說授命於天,也太玄了。讀史,總是覺得,他們是事後找補,先幹了事兒,再拿天命當理由。”這個手段她是極熟的。

“天意也是民心。”

“民心那麽要緊,那為什麽不珍惜,讓民活得那麽苦?”

王雲鶴大起知己之感:“正是!不能讓百姓困苦,百姓一旦困苦不堪,就要變天啦。”

“變來變去,還是吃苦種地,有的連地都種不上,幹著更苦的差使。”

“各司其職,方是大同。就像地基,承其重,才重要。”

祝纓道:“可是燕燕,又有什麽錯呢?”

王雲鶴道:“你查明真兇,令行惡者伏法,不使死者蒙冤,已經做得很好啦。要有仁心,不可有婦人之仁。不要沉緬於一、二事,憂傷太甚不利於體。天下還有更多的冤案等著你去查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