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知機識變

靖都, 乾清宮。

天璽帝在明忠刻意放暗的房間裏醒來。

他耳邊還是夢中聽到的歌聲,那句“我恨你”余音不絕, 躺了多日, 一時動不了,只輕輕轉了眼珠。

昏暗的燭光不刺眼,他適應了片刻便能視物。

英珠跪在龍床前, 看不見這動靜,他怕極了天璽帝, 對天璽帝的反應異常靈敏,竟是隔著一段距離都察覺到天璽帝似乎動了。

他連忙起身, 在這一刻忘記了愛恨,只撲到天璽帝身邊,看到了天璽帝睜開的眼睛。

“陛下醒了?”英珠輕聲問道,在話音中不覺淚水盈眶。

天璽帝盯著英珠多年模仿之下已經肖似唐遙雪的臉, 開口的聲音如刺冰碴:“方才是你?”

英珠心下一沉,知道天璽帝問的是那句“我恨你”。他這句話逾矩得過分, 沒想到被天璽帝聽去了, 當下一股涼意直躥頭頂, 他陡然間蒼白了臉色,望著天璽帝訥訥不能語。

天璽帝憤怒暴漲,臉色陰沉可怖, 他久臥無力, 然怒火燒得他力量加快歸攏。他本就健碩, 哪怕病中, 動一個近在咫尺又對他敬畏有加的小太監並不算難, 他輕輕一擡手就夠到了英珠橫亙在眼前的脖頸, 五指收緊掐住了。

英珠不敢反抗, 天璽帝的力氣不大,英珠本可以輕而易舉地掰開,可他沒有資格反抗,只能怔怔地望著天璽帝。

天璽帝被他望得煩躁起來,他在松手時把人推開了。

力道雖不大,卻是非常堅定的拒絕。

“今後,不要學她了,”天璽帝疾言厲色說,“滾!”

英珠跌坐在冰涼的地面。

這動靜終於驚動了外間,官員、宮人、侍衛中有資格的人都沖了進來。

英珠在諂媚吵鬧的人後慢慢爬起身,他心如死灰地往外走,屈辱的眼淚澆濕了前襟。

天璽帝重新被權勢包裹,身邊沒有了清靜。

靖都隨著帝王一同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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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境,臨冰鎮。

宋北溟在正房的門前掛了一只竹制的風鈴,這只竹鈴是他母親蘇紅纓教他做的。他九歲時自己砍的竹子,自己拿小刀一點點又削又刻,照著廟宇裏供的菩薩的模樣刻好,又拿火烤硬了,花了一整天時間制成的。

宋北溟之所以會想到它,是因為這是他在北原的一座深山老廟裏做的。他少時性子又急又烈,靜不下來,喜歡練武馴馬,不喜歡讀書寫字。

蘇紅纓為了磨他的性子,把他送到那座老廟裏,遠離了塵世後,他每日只能跟著老和尚挑水坐禪。

他去的第一天就砍了寺廟後面幾棵竹子,被蘇紅纓抓了個現形。蘇紅纓是個女將軍,卻並不粗魯,以耐心見長,她沒有批評宋北溟,而是陪著宋北溟做了這只風鈴。

做成風鈴後,老和尚說這上面刻的是南鬥星君,乃是北方玄武七宿的第一宿,因與北鬥相對,故名南鬥星君,此仙專掌生存,又稱其為“延壽司”。

宋北溟是不信鬼神的,那時候他反駁老和尚說:“還延壽司呢,若這神仙管用,為何戰場上還會死這麽多人?本公子才不信!”

老和尚沒有說教,只慈祥地笑笑。

蘇紅纓在老廟裏呆了一日就走,宋北溟在那裏住了一個月,他把風鈴掛在自己的禪房門上,聽著風拂過竹林再吹到風鈴上的聲音,時常一坐就是半日。

宋北溟在守著燕熙時,鬼使神差地想起那只竹鈴,說不上為什麽,這麽多年了,這只竹鈴一直在他的行囊裏,翻箱倒櫃地找了出來。

從前不信鬼神,是因為心無所絆。

如今宋北溟肯信鬼神,是要替心上人討老天眷顧。

宋北溟對那多年前在寺廟裏刻下的南鬥星君虔誠合掌說:“請保佑我的微雨平安醒來,若他壽數不夠延命,就拿我的延給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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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境的風長而涼,掃過時院子裏的竹林帶起沙響,拂到竹鈴上時已變得溫馴,清脆的竹擊聲輕幽而舒緩,像是夜裏的引路人一般,一遍遍地喚著找不到歸途的人。

燕熙似醒非醒,他聽到了不間斷的竹擊聲,也聽到了宋北溟鍥而不舍的輕喚,一次次在夢境的邊緣徘徊。

宋北溟不知第幾次問他:“微雨啊,你走到哪裏了?”

屋子裏只遠遠點了盞燈,周慈說太亮了會傷了燕熙的眼。

燕熙很輕地擡了睫,入目是一片昏暗,他正要懷疑自己到底醒否,這微小的動靜就驚動了榻邊的人。

燕熙遲鈍地側頭,宋北溟臉頰貼上他掌心,燕熙的手指冰涼,被那幹燥的熱意暖得徹底知道自己回到人間了,很輕地回答:“我回來了。”

宋北溟倏地怔住了,在這一刻他原想說什麽,可張口卻被千思萬緒堵住。

燕熙掌心被沾濕了。

他在暗沉的光線裏擡手去摸宋北溟的眼角,撥開淚痕的動作無力又輕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