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裴秉元將名冊拋置於案上,目光冷冷望向冷千戶,應道:“將士們驅逐賊寇,因短兵相接而傷,理應犒賞……不過本官受聖上所托,初臨此地,不敢擅自獨斷,還請冷千戶轉告指揮使大人候著,等本官查明之後再說。想來離年終歲末還遠,指揮使大人也不差這一口飯吃。”

他此時手下無人,雖敵不了鎮海衛,但拖一拖時日,表一表態度,還是可以的。

按說,千戶屬正五品,比裴秉元還要高半品。可文武不同,裴秉元無需給冷千戶甚麽好臉色看,他到底是一州之長,轄管一州百姓,一個轄管千人的千戶豈能與之相比?

若真要比,也只能冷千戶背後那個衛指揮使來比。

裴秉元手下無人,但氣勢不能落於下乘。

冷千戶沒想到這回來了個硬釘子,昨晚的事沒能鎮住新知州,只好拿上司的頭銜示威,道:“指揮使大人出身軍功世勛,裴知州日後若是回京……還請裴知州想清楚了。”

“巧了。”裴秉元哈哈大笑,不屑道,“本官也是世勛出身。”

又補了一句:“不止如此,本官的兩位女婿亦為勛貴……指揮使若真急著要本官的玉章,不如叫他親自來罷,本官也不是不明事理的。”

冷千戶愣住了,這兩句話的信息不少,事情變得復雜起來,非他一個小小千戶可以拿主意的。

只能回去再稟。

……

裴秉元舒了口氣,神情依舊凝重。

鎮海衛駐守太倉多年,敢養寇自重、為非作歹,必定是打通了各個關節、層層關系,他若想逆轉太倉州的局勢,需要對付的不是一個千戶,也不是一個衛指揮使。

需要慢慢籌謀。

接著,裴秉元親自帶人出去,逐一查點城內百姓受損情況。所幸,並無百姓傷亡,賊寇們搶到糧食、家禽、牲畜後,就匆匆離開了。

昨夜一鬧,賊寇得了糧食,鎮海衛借追殺賊寇邀了功勞,最後受損的卻是百姓。

想必這樣的大戲,已經不是第一次上演了。任憑再富庶的地方,也抗不住“大戲”輪番上演。

……

翌日,裴秉元一身簡裝,戴上草笠,準備帶人訪查太倉州轄內的各個鄉鎮。

“父親,孩兒隨你一起去。”裴少淮道。

又道:“孩兒既然是來遊學的,豈能失此歷事良機?”總要真見過民生疾苦,才有資格談治民治國。

裴少淮亦穿了一身簡裝,還帶上了簿子和便攜筆墨。

裴秉元欣慰點點頭,讓衙差多備了一輛馬車。

一連半月,父子二人奔波在鄉田野外,幾乎將太倉州走了個遍。他們不識方言,幸好府衙裏有個歷事實習的吳監生,是江浙人,一直跟在裴秉元身後幫著傳話。

太倉州的堤壩建得很寬很穩,時值春日,堤上的柳枝正抽綠,隨風飄拂。

這道堤壩從未決堤過,但太倉州惠安、新安、雙鳳、循義這幾個鄉,卻年年夏日鬧水患——夏日水汛湍急,大雨之後水位猛漲,江水溢出堤壩,漫向農田,一淹就是十天半個月。

農戶秋日糧收大大減少。

惠安、新安、雙鳳、循義這幾個鄉地勢最低,最容易被淹,汛年大淹,旱年也能小淹。

太倉州內地勢高一點的良田,反得江水灌溉的好處,年年豐收。只不過,這一部分的良田幾乎都被鎮海衛占據了。

受災老百姓哭訴水澇害人,苦苦哀求知州大人擡高堤壩治水,他們每戶都肯出人力。

吳監生將水位簿呈給裴秉元,作揖道:“知州大人,這是學生所作的記錄,兩年內每月朔日水位高皆記在簿上,夏日江水溢出時,學生粗算了溢水量,也一並記在簿子裏。”

裴秉元看後,頷首,贊許了吳監生,他疑惑道:“依你所記,堤壩只需再擡一米高,便可大大減少水患,此非難事,為何歷任知州無人作為?”

裴秉元有治水經驗,很快就算明白了。

這相較於玉沖縣治水,要簡單一些。

“知州大人有所不知,此事若想解決,還牽扯到蘇州府內的其他縣。”吳監生得了贊許,便也大膽了許多,說出了自己的見解,道,“太倉州居於下遊,常熟縣居於上遊,光是太倉州擡高堤壩,江水照舊會從常熟縣漫下來,這數個鄉鎮地勢最矮,依舊逃不脫被夏水淹沒。”

原是牽扯到其他轄區。

“本官省得了。”裴秉元又誇吳監生道,“你說得很好。”

這個歷事實習的年輕人是可用的人才。

看完堤壩,裴家父子又去看了海漕碼頭。太倉州的海漕碼頭屬鎮海衛轄管,由武官掌管海運,裏裏外外數層重兵把守著,裴家父子只能在高樓上觀望。

每年秋收後,江南一帶的衛所軍屯交上來的糧餉,經由海漕碼頭轉運至京都。鎮海衛轄管此等關鍵樞紐,自然撈足了好處,無怪上面有人層層保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