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夫子生辰過後。

翌日大早,開堂授課前,老阿篤將裴少淮尋來,道是段先生找他問話。

裴少淮進入夫子屋內時,夫子正坐在輪椅上,仰著頭,定定地望著吳老道畫的那幅蒼圖倚山圖,出了神,思緒仿若飄入了那蒼山石嶺當中,久久不能自拔。

裴少淮靜候了片刻,等夫子回了神,才作揖道:“夫子,您找我。”

段夫子從那副畫中抽回目光,轉向裴少淮,問道:“吳先生乃高人逸士,隱居山林,輕易不會贈墨,你是如何求得此畫作的?”

畫中取這樣的意境,夫子豈會看不出吳先生的用心?

便也說明,這幅畫是吳先生真心誠意贈出——專程為他畫的。

能讓一位隱匿於世的高人,誠心至此,不是易事。故此,夫子尋來了裴少淮。

裴少淮應道:“吳先生贈畫,緣不在小子,而在夫子。”頓了片刻,又道,“小子以為,好畫贈知音,恰得其處。”

隨後,細細將芒山觀裏求畫過程,說與夫子聽。

裴少淮最後道:“小子只不過費些腿足之力罷了。”

段夫子頷首,道:“你的心思,總比同齡人要通透早慧一些,你的文章亦是如此。你們同窗三人,少津,我憂其過於冒進,言成,憂其貪欲玩樂,處人不慎……唯獨你,為師似乎無所憂。”

夫子推著輪椅,靠近一些,又語重心長道:“為師惶惶,不知此事是好是壞,是喜是憂。”

何止是夫子惶惶,裴少淮此時也是惶惶,段夫子眼光果真是犀利毒辣,裴少淮在家人跟前都未露出甚麽馬腳,卻叫夫子看出了一二。他應道:“不知,即也是一種憂,夫子對小子還是有憂的。”

他只能將“生性如此”,貫徹到底。

夫子道:“善。”不再追問。轉而繼續望向那幅畫,思緒萬千,情不自禁,緩緩吟唱道:“此畫應是——”

“一人一徑一書箱,半世蒼翠半世殃。生平五十聽天意,猶知老松盤駿山。”

一首詩詞念完,目赤淚橫。只不過,這淚水並不蒼悲,反倒是沖刷了段夫子心頭的蒙塵,豁達了幾分。

他與吳老道素未謀面,心意卻好似相連。

段夫子問道:“少淮,你以為,此畫此詩,取何名為宜?”

“小子不才,以為取《蒼松問天》為好。”

“善。”

……

段夫子既說過,三個小子來年可以參加童試,自然要開始教他們做文章了。

“從前,我從未跟你們提及八股文的起承轉合,該如何破,又該如何去收,而讓你們隨心所欲地去寫,是怕你們學了八股制式以後,理解不深,反倒遮住了自己的耳目,被束縛得畏手畏腳。”段夫子語重心長地解釋,又道,“如今,你們皆已打好基礎,心智已開,自然就要開始立規矩寫文章了。”

於是,段夫子仔細同他們介紹如何破題、承題、起講、入題、起股、中股、後股、束股[1],好比是戴著鐐銬舞劍,又帶著三個小子重新溫習遣文造句時,如何對仗工整、平仄起伏、引經據典。

最後,將歷屆鄉試、會試的科考文章拿出來,當作實例,與他們一同分析。

“緣何不用狀元殿試所作的文章?殿試,取的是見解、新意、主張,往往有刁鉆者,眼光足夠犀利,落筆大膽,而獲閣老、天子的青睞。故此,若論精雕細琢,還數諸位翰林鄉試、會試所作的文章,更合宜一些。”段夫子說道。

言外之意——你們唯有規規矩矩把八股文寫好,通過了前面五關考試,才有機會考慮殿試上如何揮墨疾筆。

每日散堂以後,夫子都會留下課業,讓他們就四書五經中某言某句,寫上一段,翌日開堂前,逐一點評。

淮津兩兄弟、徐言成,基礎打得牢固,很多學問都熟稔於心,所以學習寫八股文,倒也快。數月之後,在規定的時辰之內,三個小子都可以順利“完篇”——即從頭到尾寫一篇完整的八股文。

邁出了備考來年縣試的第一步。

剩下的時日,則是考慮如何提高文章質量,不斷完善。

這日,夫子將朱筆圈改好的文章,退還給三個小子。徐言成坐在中間,先是往右探頭看看裴少淮的文章,道:“少淮得夫子的贊語最多。”

又左探頭看看裴少津文章的評語,道:“夫子誇少津文章悟性進步最多。”

“讓我看看,我的文章,什麽最多。”

打開一看,徐言成傻了眼,道:“我的文章,紅圈圈最多。”

……

……

中秋才過幾日,司徒將軍府裏,這一夜,蘭姐兒的肚子發動了。

她肚子裏這個孩子,伯爵府看重,司徒將軍府更是看重,接生的一應事務皆早已備好。

蘭姐兒一擡進房裏,那陳氏、小陳姨娘便帶著一群婆子趕來,將產房圍了個水泄不通,陳氏親自站在門口候著,又吩咐人道:“從習武場趕回來的那個,叫人攔著點,孩子沒生下來之前,休要讓他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