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家人已經猜到了大半。

“元兒,你要選那外派官職?”老太太直盯盯看著裴秉元,顫顫問道。

即便是外派,尋常亦只能任八品縣丞,豈會有從七品的官職?可料見,這外派的地方,非同尋常。

裴秉元輕輕頷首。

大廳之內,二老沉默,林氏張張嘴又停住了,只低頭,眼淚在眼眶裏打轉,說不出話來。裴家有爵位在身,又可承襲,在家人們看來,裴秉元留在京都,從各部各寺謀個小職,體面又正經,是最好不過的。

誰曾想,他會打外派的念頭呢?

家人又知,莫看裴秉元平日裏雖是個溫和、鮮有生怒的,但拿主意卻是十分犟,輕易勸不動他。他今日既然提了,就說明,他早有這樣的念頭,深思過了。

既然勸不動,倒不如問清楚是個甚麽情況,裴老爺子問道:“官居何處,是何職務?”

裴秉元見繞不開,只得如實道:“京都三百裏外,東陽府玉沖縣,任知縣一職。”

眾人一凜,老太太頓時生淚,抹淚勸道:“元兒,趁還未上報朝廷,早打消這個念頭罷……那樣荒苦的地方,哪裏是你能挨得住的?咱們就待著這府上,消停過日子,不去當官也沒甚麽。”

京都城裏,誰人不知,去歲,東陽府湧水決堤,那玉沖縣正正就在決堤口下,淹成了一片汪洋。聽聞,大水退去後,這玉沖縣正中間,硬生生沖出了一條新河,蜿蜒向東。

雖洪災已過,但從前修建的種種,或被河沙掩埋了,或被河水沖倒了,玉沖縣如今一片荒涼。還留在玉沖縣的百姓,多是無可去處的流民,只能重墾故土。

去這樣一個地方當官,與開荒也並無甚麽不同了。無怪朝廷提高了一級官銜,授命知縣。

唯一的長處是,這玉沖縣位處中原之地,距離京都城不算太遠,車馬數日即可抵達。

裴老爺子也勸道:“咱們這樣的人家,實在不必為了這七品官級,去吃那樣的苦頭。”

裴秉元搖搖頭,道:“孩兒已經下了決心了。”目光毅毅,唯不敢擡頭去看妻子。

又道:“爹娘也省得,孩兒為的不是榮華。”

“那你為的是甚麽?”老太太追問道,見勸不住,不知是惱了還是急了,聲音陡然重了幾分,道,“甚麽值得你拋家棄子,不顧妻母,非要去那荒糟之地……若是有個三長兩短……”老太太沒敢說出不吉利的話,只得含淚咽了下去。

裴秉元無言以對。

三年國子監,尚能初一十五休沐歸家,有甚麽急事,一兩個時辰也能趕回來。真去了玉沖縣,官職在身,有所不便,恐怕一年到頭也見不上幾回。

裴秉元終是開口了,道:“為了爭口氣。”

從一路科考,到進入國子監,再到畢業為官,這一路,裴秉元的情緒敏感而復雜。

裴少淮已經開始讀書,邁出了科考的第一步,他理解父親——年已四十,不惑之年,多年來,一直看著身邊人在前面領跑,如今終於到他開跑了,豈能忍得住不放手一搏?

爭的就是這口氣。

至於妻兒老小,興許是他心頭的羈絆,但並攔不住他。

對於這樣的父親,裴少淮並不好評價甚麽,可以誇贊他有上進心,撲得下身子去吃苦,也可以怨他“甩手掌櫃”,拋開家室,管顧不到。在這世道裏,興許裴秉元這樣的,才是常態。

……

夜裏,裴秉元回到林氏房裏。

他見妻子只顧著替他掇拾明日要穿的學服,不聲不響,主動道:“世珍,你若是怨我,想哭便哭出來罷,總比悶在心裏不同我說話好。”

林氏頓住了,手裏的衣裳落到地上,下一瞬,再也繃不住,撲在丈夫懷裏,靠在他肩上嗚嗚哭出聲來。

“這些年,你把這個家料理得這麽好,產業生意撐起來了,英兒懂事,淮兒聰慧,都是你的功勞。”裴秉元輕拍林氏後背,哄道,“往後幾年,又要辛苦你一個人操勞了,都是為夫自私,不能陪伴在你身邊。”

玉沖縣那樣荒涼之地,裴秉元豈忍心把妻兒帶上,叫他們一起受苦。

林氏推了一把裴秉元,嗔道:“我哪是為了這個。”

又道:“官人身子單薄,去了那樣的地方,身邊沒個貼心照料的,豈能叫我不擔憂不牽掛?我怕的,是你太過辛勞。”

“我省的夫人關心我。”裴秉元道,“我想好了,等到要去的時候,希望夫人松松口,把老周一家讓我帶著,他同他的三個兒子,都是能幹事的,我用著能少操心。”

林氏既哭著,又被裴秉元逗笑了,真是哭笑不得,道:“官人少在這裏編排我,說得我是個母夜叉,甚麽事都要管著你一樣……你是這個家的爺們兒,還不是你想帶誰就帶誰走,我哪管得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