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諸事畢, 群臣方散。

這兩個時辰過的驚心動魄,以至於諸位大臣在離開正廳的時候都忍不住松了一口氣,卻仍是驚駭的。

陛下竟然將中州軍交給了謝之容, 而謝之容竟然真的答應了!

一時之間, 他們竟不知道是皇帝瘋了, 還是他們瘋了。

群臣目送君王先行, 才目瞪口呆地跟在後面離去。

一宗親走近魏嗣,低聲喚了聲, “魏尚書。”

魏嗣停下腳步,他認得出此人正是先前說讓季詠思戴罪立功的宗室,雖厭煩,卻沒有表現出來, 不冷不熱地應了聲, “和郡王。”

和郡王堆著笑,聲音壓得更低, “貿然打擾魏尚書本王心中實在歉然, 只是事關人命, 不得不問一句。”

魏嗣道:“郡王請講。”

他已將這位和郡王的心思猜了個七七八八,這種時候突然來找他,還事關人命, 不是季詠思族人親朋的事,就是其他還未被治罪的將官的事。

和郡王道:“陛下先前說, 要讓季將……季詠思明正典刑,至於其親友, 陛下並未明言, 不知魏尚書欲如何判之?”

魏嗣淡淡道:“季詠思罪孽深重, 陛下親口令處死, 至於其親友如何,自然詳細看過季詠思犯過的全部罪行才能下決斷,況且也非臣一人決斷,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乃至照夜府,都要參與其中,您現在問臣,臣亦不知曉。”

和郡王見魏嗣毫無回轉之意,嘆了一口氣,道:“本王聽說,季詠思幼時喪父,是他母親將他養大的,窮寡婦又帶著個孩子,生活困苦可想而知,之後從軍,也是因為家境不好,母親重病無錢診治,當年若是從軍,能得五兩賞錢,”魏嗣冷冷地看著他,和郡王想起他剛才的樣子,身上發寒,硬著頭皮繼續說了下去,“季詠思才娶妻三年,家中無子,唯有一女兒,今年才一歲,季詠思誠罪大惡極,但不至於牽連家人。”

待他說完,原本神色冷淡的魏嗣突然笑了。

他長得斯文,笑起來也很好看,卻叫和郡王看得心驚膽戰。

別看魏嗣生得好,透著股書生文人的斯文勁,實際上手上不知經過多少大案,經他手而死的人說不定比照夜府衛還多!

魏嗣低笑道:“和郡王這般關心是否株連親朋,臣竟不知,和郡王何時與季詠思有了這般交情?”

和郡王一凜,避開了魏嗣寒涼如冰,似乎能將人看穿刺透的視線,“不過有數面之緣,憐憫他家人罷了。”

魏嗣冷笑三聲,“憐憫其家人?季詠思殺良冒功數千人,一人頭能在朝廷報功勞五十兩,加起來便是十萬兩白銀,季詠思為中州守將,這麽多年來克扣冒領軍餉,一年便幾十萬!加之倒賣的輜重糧草不計其數,於他而言,他可缺這十萬兩白銀?!季詠思家人、族人、朋友、故舊憑借著他的官位作威作福,欺男霸女魚肉鄉裏,這些案子次次都因他權勢被壓了下來。享福的時候覺得有這麽個季將軍真乃三生修德,那就該知道到了這一日也別想明哲保身!”

誰可憐?

魏嗣不相信季家人一點都不知道季詠思所作所為,畢竟好些銀錢,都要送到季詠思家眷手中,指望著季詠思的家眷在其面前美言幾句呢!

便是全然無知,難道便沒有享著季詠思那些臟錢所供養的錦衣玉食?

有什麽可憐的?那兩千多個被官兵殺了的,手無寸鐵的枉死百姓才可憐!

一條活生生的命,值五十兩白銀!

魏嗣朝和郡王一笑,他想,自己笑得一定非常猙獰,不然和郡王不會向後退了一步,“郡王爺,若是您只是擔心季家老小,便不勞您多費心了,不過,您也不必擔心,我們刑部一貫是照章辦事,絕不濫殺無辜。”

魏嗣聽到自己嗓音森冷至極,“若您,沒有牽涉其中的話。”

語畢,轉身就走,不願再多說一句。

和郡王站在原地,面色白得發青。

完了。他想。

都完了。

車馬上,與群臣想象中的耳鬢廝磨,親昵無比不同,蕭嶺與謝之兩人各自坐了一邊,相對坐著,都靜默無言。

沒有君臣相親,執手相看淚眼,沒有謝之容伏跪在他面前,和他表忠心,更沒有君王攥著臣子的手,溫言淳淳叮囑,有的只有沉默。

不知為何,方才的豪情與激動過去了之後,就剩下沉默了。

蕭嶺的確很想拍著謝之容說,好好幹,朕信任你,但是甫一對上謝之容清亮的眸子,他突然什麽都說不出來了。

謝之容更是心緒難平,幾次張口欲言,又停住了,好像無論說什麽,都難以表達他待皇帝之至誠。

謝之容垂首,不與蕭嶺對視,他目光不自覺地落下,落到蕭嶺被玉帶束著的,窄窄的腰間。

他五指張開,用力地壓在膝下席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