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安靜之二(第3/6頁)

這次他又是把易晚送回了老樓裏。老樓裏灰蒙蒙,只有易晚的眼睛黑白分明,幹凈得像是一塵不染。喻容時對他說:“我走啦。”

易晚說:“你明天還會再來嗎?”

喻容時以為他是害怕:“會,至少一個月吧!一個月後就暑假了,是不是?保證那些孩子不會再欺負你。”

他揮了揮手,說了再見。易晚看著他直到他消失在樓梯口。

一個月……

至少現在不用想,要怎麽讓那些壞孩子再來找他……並確保喻容時能看見了。

易晚回到他的小房間。外面的客廳依舊喧嚷。叔叔今天回來得很晚,他在飯局上喝多了酒,回來就大吐。嬸嬸罵他,他說“你以為我想喝,領導要你喝,攔不住的……”嬸嬸於是又開始哭。

他縮在自己的被子裏,把自己變成一個繭。

明天又會是新的一天的。

……

喻容時沒有食言,說是一個月,就是一個月。每天下午,易晚都能在圖書館等到他。

然後就是暑假。今年的夏天熱得驚人。易晚發現全班同學都報了少年宮的一門課,奧數班,因為是班主任的親戚開的。沒有人通知過他。看起來六年級升學後的日子,不會有多麽舒服。

喻容時的假期也很忙。不過他總是能偶遇到東張西望的易晚。兩個人一起壓馬路。

今年是多災多難的一年,先是雪災、洪水、然後又是經濟危機。易晚還沒有學會經濟危機是什麽,就已經能看到街頭巷尾潦倒的店鋪。喻容時問他怎麽了。他說:“圖書館是公立的,倒閉不了的。”

少年於是納悶地溫柔地笑:“你怎麽這麽聰明啊,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可不知道什麽是公立、什麽是私立。”

易晚說:“這樣很奇怪麽。”

少年說:“沒事,我在想,易晚這麽聰明,長大後會做什麽呢?”

那不是要求易晚去做什麽的語氣,而是真的好奇,易晚的未來是什麽樣的。易晚坐在河堤上和比自己大幾歲的好朋友說話,覺得心靈隨著潺潺的河流走,很安心。

“喻容時。”易晚說。

“你不叫我哥哥嗎?”喻容時逗他。

“你說上了初中,就會變好了。沒有人會欺負我了……”易晚說,“但那個時候。”

喻容時就像知道他想說什麽似的,道:“我還會陪著你的。”

“……哦。”

“我們是好朋友嘛。”他碰了碰易晚的額頭,“加油啊,小易晚,來當我的學弟。”

前些年,蓬勃增長的經濟給人們帶來了近乎盲目的自信心。譬如叔叔嬸嬸家裏購置的東芝彩電與尼康相機。現在,它們都成了不良經濟下的爭吵的導火索、“消費主義”的證據。叔叔為了不失去工作在飯局上喝很多酒,嬸嬸向來清閑的國企也開始加班。易晚晚上回家時,經常沒有飯了。他開始給堂弟下面。

經濟增長時的自信心也體現在另一個不必要的“購置”,即易晚。易晚的父親寄到叔叔嬸嬸家裏的、易晚的生活費一年沒有漲過。嬸嬸總琢磨著從易晚父親那裏每個月再掏500出來——這樣,就能給堂弟報個奧數班。現在的好學校要求可高了,報名條件都是奧賽和華賽一等獎。嬸嬸常說,以後的經濟和就業形勢更差,不多學點怎麽能卷得過。

她於是明裏暗裏想讓易晚向父親開口……易晚也在和父親打電話時說了。父親說:“信號不好……你梁姨的孩子病了,我答應了幫她接送孩子去醫院。先掛了啊。”

梁姨是他現在的女朋友的名字。

“算了。”嬸嬸怏怏地說,“怎麽忘記了你有病,你沒傳遞到位是吧?……算了,你什麽都聽不懂吧。”

鍋裏的粥在稀釋,經濟的低迷在持續。

易晚上初中了——其實按照他的成績,他可以去更好的學校,但易晚沒有奧賽華賽一等獎,因為他沒有那個閑錢去興趣班。當然,他的叔叔嬸嬸也沒有上心或神通廣大到知道其他的、進入更好中學的方式。在這個時代,信息就是財富。它給人和人之間劃出一道涇渭分明的壁壘。知道信息的,階級持續上升,或持續保持。不知道的,繼續在對階級滑落的恐懼裏掙紮。但如果你要知道這個信息,唯一的方式,就是你正處於這個階級裏。

但一中也是不錯的學校。成績的分水嶺讓身邊的老師同學變得友善了一點,但友善得有限——因為易晚還是不清楚怎麽和其他人交際,至少,沒有那麽熟練。

初中對社交和合群的要求更高。同學們吃飯三五成群,上廁所三五成群。相信力量、拳頭和本能的野蠻人學會了“階級”劃分。誰知道追星的知識多,誰就是上一層階級;誰買的球鞋貴,誰就是上一層階級;誰家裏有背景,能請同學們去酒店過生日,誰也是上一層階級。大圈子有階級,小圈子按照興趣愛好分,足球,動漫,韓娛,美劇,歐美流行……也硬生生分出自己的階級。彼此都覺得對方的愛好低一等,非要憑借愛好來劃分出級別。人們在課本裏對階級口誅筆伐,對集體極盡贊美,事實卻是每個人都得進一個小圈子,因為沒人想做被放棄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