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安靜之一

競爭即友誼。

努力即自由。

服從即力量。

掉漆的白墻上寫著明明白白的三行字。男孩站在辦公室裏, 看著窗外的白墻,發呆。

男孩叫易晚。他今年十歲,早在三年前,他就被醫院確診擁有某種功能障礙。自閉, 高功能, 又或者是別的點什麽?父母真拿到這個結果時被嚇了一跳。他們把易晚趕到了門外的走廊上, 問醫生, 門縫裏泄露出只言片語:

“其實他大多數時候, 也沒什麽異常……”

“這個病會影響他以後高考嗎?高功能……是不是指智商還會比其他人更高一點?會影響傳宗接代嗎?”

還有最後一句話。

“……其實易晚媽媽還年輕, 這時候生個二胎,也不算晚。”

就像小學裏的孩子們對易晚說的那樣。

“易晚,我聽媽媽說你是高功能自閉症,高功能是高智商的意思嗎?自吹自擂,真不害臊。”

也有好聽一點的話。

“易晚,像你這樣, 是不是更能專心在學習上啊?”

“高功能……智商應該很高的啊。易晚, 你會做這道數學題嗎?”

他們圍在易晚身邊“噓寒問暖”,在易晚的腦海裏,他們變成了一群在篝火邊手拉著手跳舞的小人。小人裏有心不在焉地給他做檢查的醫生,醫生的嘴一張一合,對小孩說著他聽不懂的術語;有離開診室後就開始吵架的父母,他們在離婚前於法庭上用嘴皮子翻遍了兩家祖宗八代的基因譜系, 就為了說明“易晚”的異常是對方的錯,從而多分割一點財產;有一些家長, 把易晚的症狀到處說, 在八卦的最後捂住口, 用一句“哎喲我沒別的意思, 就是真可憐見的……”來給自己交流言蜚語的贖罪券;還有一些老師:讓易晚去收問題學生作業的,因為易晚很乖,只有他哪怕被問題學生推倒在水坑裏,也要固執地做完“收取作業”這一行動才離開;讓易晚去參加一些拼圖、或者小學數學比賽的;還有在辦公室裏高聲說話的:“小說裏都說高功能自閉症是天才,我看我們班那個易晚,表現也就一般般……”

他們在考慮這種“病症”時,似乎首先關心的是能否有人從中得利。易晚是說,在關注一個名字冗長的病症時,他們首先關注的是其中的、能夠有利於他們自己的、能夠在社會上起到功能的屬性部分。例如高功能自閉症,他們會一廂情願地認為:“啊,高功能,高智商?真不錯。聽起來擁有這樣一個天才的愛慕挺時髦的/聽起來還能讓他辦一些事。”當他們關注這類病症時他們就在看這個。對於他們來說,比起這個“天才”,“自閉”相關的屬性就不再重要了。甚至這是有點“可愛”的,因為這使得“天才”不再高高在上,能被砍價,他們能以一個相對低廉的價格“買到他”,主要功能比其他同類產品更好且沒有被損壞,因此油然而生一種優越和親近感。甚至挺多關於愛情的影視作品裏就是這樣幹的,人們對此嗑生嗑死。不過比起歧視和□□,這已經好了太多了。

但這種所謂的“天才”的心裏難道會沒有一種心如明鏡般的絕望嗎?缺乏某種功能,不代表不能感受到。身邊這些人都好像是在為了他/她能創造的利益,在忍耐他/她這個怪胎似的。是的,始終是怪胎,沒有人把他們和他們當成同一國的人,只是覺得怪胎擁有的功能很酷,這些“酷”彌補了怪胎的缺點讓他們吃的虧。怪胎們活在一個透明的殼裏,處理不了這些復雜的感情,連自己的絕望也感覺不到。於是後來,人們把他們之間的故事稱為“愛情”。

易晚想說,得病也不是我的錯。但易晚應該不想說這個。因為他才十歲,還處理不了這樣高深的情感。

他只能看見找他談話的班主任高高地挑起了眉毛——似乎是因為他走神。易晚總是會走神,這倒不是因為ADHD之類的病症,而是因為對於他來講,他和常人的關注點往往是不同的。而且班主任這一次也沒告訴他,他應該來辦公室,同時看著他。他沒說不可以這麽做。

其實易晚不怎麽能分辨出人臉上的情緒。但他聽見班主任說:“……易晚,我覺得你不太適合留在這個班級。你甚至不適合在這個社會裏。”

下班的時間到了。易晚可以離開了。

他在教室裏又發現了自己散落一地的東西,還有桌上的塗鴉痕跡——其實易晚不懂,為什麽在他的桌子上塗鴉這件事會讓那些孩子感到興奮。他們會在易晚站在被塗鴉的桌子時,像一群小野人一樣舉著雙手、興奮地四處奔跑和轉圈,就像原始社會圍著篝火轉圈一樣。

易晚又想到一個塗畫本上的說法。人的基因有排他性。在上古時期,智人和尼安德特人之間發生過曠日持久的戰爭,尼安德特人和智人長得很像,於是就誕生了“恐怖谷”這一概念——對於智人來說,那是一種長得像你、又不是你、卻會把你撕碎的生物。萬年過去,尼安德特人已經消失殆盡,但排異的本能依舊被植入了智人的DNA裏。人們會下意識地抱團、排斥和自己相似又不同的生物。因此,這些孩子在奔跑,就是這種優秀的自保基因在發揮作用。他們奔跑轉圈圍觀他的樣子,也和原始世界圍繞篝火的動作一脈相承。很有意思的巧合,這說明人從古至今,即使環境科技改變,他們本身也從來沒有變過——在人人總強調“動蕩”是不好的社會裏,這一點是不是值得讓人慶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