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容落雲釘在原地, 僵硬又呆板, 被那句坦白刺激得魘住。

杜仲是霍臨風……

相逢、熟悉、信任、喜歡,愛意叢生時告訴他, 杜仲不是杜仲, 是另一個人。昨夜還曾緊擁, 眼下的杜仲卻變成另一個人?!

怎這般荒唐……簡直荒唐至極!

容落雲搖搖頭,許是大哥弄錯了, 師父也弄錯了, 杜仲更是說了句玩笑話。他邁出檐下,雨水沾濕眼睫, 跌跌撞撞地走到那人面前。

“杜仲, 莫與我說笑。”他的樣子格外哀切, “你再答一次,你究竟是何人?”

霍臨風心亂如麻,一把抓住容落雲的肩膀:“宮主,對不起。”他悔青心腸, 為何不早點坦白?昨夜躊躇, 今晨猶豫, 釀成眼下的進退維谷。

容落雲執拗地問:“你是杜仲嗎?”

他心疼極了,卻只能否認:“我是霍臨風……”

那一瞬間,容落雲的眼神倏地黯淡。

並非杜仲,而是霍仲;世間不存在濯沙島,僅有塞北的濯沙居;所謂遊俠師父、相依為命的兄長,皆為編造。名姓、來歷、身世, 全部是假的。

一直一直,一切一切。

……全部是假的。

容落雲很小聲地說:“可是昨夜你承諾不會騙我。”在親手羅織的騙局中,承諾不會騙他,是把他當作西乾嶺頭一號的傻瓜麽?

霍臨風急道:“不是那樣的,不是!”他將聲音壓得極低,“我有千錯萬錯,任你打罵,這次原諒我好不好……從此以後決不再騙你。”

容落雲低吼:“我不信你!”他猛地掙開,“你的殷勤、關懷、疼愛,全都是為了騙取我的信任!”

霍臨風解釋:“事到如今,我對你的心意是真的!都是真的!”

容落雲反問:“事到如今?那當初如何算?何時從假意變為真心,你自己分得清嗎!你怎知虛情的時候,我對你沒有動情?你又怎知假意的時候,我對你不是真心!”

這話如刀似箭,將霍臨風打擊得難置一詞。“容落雲……”他喚了一聲,第一次喚對方名字竟是此情此景。然後近乎耳語:“你不要我了嗎?”

容落雲心肝一顫:“杜仲給的快活,霍將軍帶走罷。”

霍臨風又問:“你不喜歡我了?”

容落雲冷冷回答:“談何喜歡,不過是我容落雲瞎了眼。”

他一甩袖袍,轉身朝長街走去,再不理身後糾纏。雨未停,情卻隨風散凈,心口灌進一陣淒寒的風。長街空空,光景歷歷,他走得好生辛苦。

一闕日暮,他們對立堂外,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一闕在夜,他們撐傘提燈,身後跟著擺尾的馬兒。

一闕午後,他們笑鬧追逐,手裏牽著同畫的風箏。

回憶像一出折子戲,動聽鮮活,情真意切,但此時此刻已經散場了。容落獨自前行,邈邈神思難收,只得急急忙忙走過。

因為這般情形不可眷戀,斷斷不可眷戀。

哪些是故意惹他,哪些是用了真情,他分不清楚。表明心跡是真的喜歡他,還是為進一步查探消息,他也無法確定。

馬車中相握而眠,禪院中幾場朝暮,大到救命,小到系衣裳的繩結,何為真何為假呢?那日蓮池泛舟,抱著他,看著他,那一腔擔憂究竟是在乎,還是想套出更深的秘密?

相擁繾綣,唇齒旖旎,又算什麽?

容落雲無從得知,也不敢相信。他走到無名居了,進入院中,梁上喜鵲與籠中信鴿一並嘰喳,他卻死氣地盯著檐下。

那次靈碧湯歸來,霍臨風擅闖送魚,當真只是送魚?

他一步步走近,追究已晚,無言地進入廳堂。桌上擱著竹柄提燈,墻上掛著燕子風箏,臥房小榻放著刺繡紈扇,還有外面的缸中鯉、水中花。

書案正中,是那一折武功心訣。

鎖息訣……無聲擅闖,來去自如,當初夜探不凡宮的飛賊亦是霍臨風?

容落雲一聲低嘆,他的無名居原本簡樸單調,一點一滴中,被那人留下這般多痕跡。歡喜的話,痕跡便是念想,難過的話,痕跡則是折磨。

他在床邊坐下,微躬著背,兩手摳成一團。沒有杜仲了,他待杜仲好算什麽,他放在心尖兒喜歡的杜仲究竟是什麽?

容落雲捂住臉,他的杜仲原來是一場夢啊。

雨勢漸大,容落雲合衣栽在床上,他委屈、不甘、傷心尤甚!埋首枕中,拳頭要揪爛一床被褥,胸膛起伏久久得不到安寧。

一陣腳步聲迫近,他呆愣愣望向門口。

“二哥二哥!”刁玉良咚咚跑來,停在門邊稟報,“杜仲,不是,霍臨風走了。”

容落雲點點頭,木然地翻了個身。刁玉良跪伏到床邊,說:“二哥,那廝實在可惡!竟一直欺騙咱們,決不能放過他!”

容落雲閉上眼睛:“老四,二哥想睡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