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仆固氏是當年鐵勒九部歸順唐朝的其中一支,自此之後世世代代成為唐人,其中因國殉難的,就多達四十幾人,膝下兩個女兒,更是先後奉命為國和親回紇,終老塞外。

他所謂的反叛,便是在送女兒去回紇和親時,被小人誣告與回紇勾結,仆固懷恩百口莫辯,一邊是皇帝幾番逼迫其上京明志,一邊是身邊將領勸他別去,他本想派一個兒子上京面聖,也被手下勸阻。

講到這裏,廣寒頓了一頓。

“這時,不知道是誰,在外面散布謠言,說當年安祿山走投無路,臨死托孤,將其中一個兒子托給了仆固懷恩,以此換取他私藏的金銀珠寶,仆固懷恩收下他兒子,也收下那些珠寶,卻瞞過了所有人的眼睛,這是仆固懷恩罔顧忠誠欺上瞞下,陽奉陰違小人行徑的鐵證。”

何疏倒抽一口涼氣。

“趁他病要他命,這是早有預謀的啊!先在皇帝那裏上眼藥,讓皇帝猜疑,再弄這種謠言出來,問題是他還沒法辯解……”

廣寒點點頭:“因為他身邊,的確是有這麽一個存在,那就是我。”

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墻,廣寒身世再隱秘,也瞞不過有心人特意去調查,哪怕他從未有過一天姓安,也從沒沾過安祿山的一點好處,臨終托孤那些更是狗屁不通無稽之談,但只要有人願意相信,它就可以不是謠言。

何疏沉默。

他想不出這個局要怎麽解。

一千多年前的仆固懷恩和廣寒,同樣想不出來。

仆固懷恩將廣寒找來,看著他,半晌沒說話。

廣寒開門見山:“我要如何做,才能還仆公清白?”

仆固懷恩搖搖頭。

廣寒:“如果我自裁,能否令仆公解除嫌疑?”

仆固懷恩不掩震驚:“你瘋了?”

廣寒搖搖頭:“我於此世,本如浮萍,孑然一身,家累俱無,所欠恩情者,唯仆公一人,若能以此身報恩,我可。”

仆固懷恩深深注目,半晌無語,末了長長嘆一口氣。

“我不可能讓你如此犧牲,且,你的性命在那些人眼裏,也無足輕重。他們要的不是你的命,是我的命!”

廣寒默然無言,只聽對方繼續說下去。

“便是你沒了,他們也能羅織莫須有罪名,請君入甕。此番,我上京不成,不上京亦不成,從平定安史之亂起,天子就對武將多有猜忌,此非因我而起,李光弼與來瑱,就是前車之鑒!”

仆固懷恩露出一絲悲涼。

在他看來,這是早已注定的結局。

就算沒有廣寒,對方照樣也能再捏造一個他與叛軍勾結的證據。

只要天子需要,這樣的罪名,就可以源源不斷。

廣寒言簡意賅:“仆公待如何?”

仆固懷恩沉默良久。

“你去回紇吧。”

廣寒面露微微意外。

仆固懷恩沒等他多思考,就下了定論:“我們仆固氏自太宗起,舉族歸附,忠心耿耿,但天子一代不如一代,今上更是利令智昏,連先帝早年半點英明也無,只怕仆固氏的忠誠,最終會付諸東流,所托非人。”

這些犯忌諱的話,他當著廣寒的面說,可見已是毫無退路了。

但廣寒默默無言,只等他繼續說下去。

“我膝下二女,長女早年和親,去歲感染風寒而死,自打她出嫁起,我與她父女永隔,再未見上一面,她為國和親,卻韶華早逝,是我虧欠她良多,如今次女又在回紇,我怕她也不得善終。你去回紇吧,幫我保護她,最起碼,護住她的性命,不要讓她因為我,在回紇受到威脅。”

他看著廣寒:“我女,亦如你妹,我就托給你了。”

仆固懷恩的女兒,出塞時被封崇徽公主。

廣寒只應了一個字。

“好。”

“我想,那時候他可能已經預料到自己的下場了。”聽到這裏,何疏忽然道。

“是,我到回紇不久,就聽見他起兵造反的消息。”廣寒道。

進退兩難,生死不由己身,仆固懷恩在許多絕路裏,選擇了身敗名裂的那一條,他引異族幾十萬兵馬進犯大唐,成為名副其實的叛軍,最終被郭子儀所滅。

沒有人支持仆固懷恩的起兵,就連他那老母親,也提棍追著他打,為了家族,為了自己曾經引以為豪的忠義,仆固懷恩哪怕再多不得已,也鑄成大錯,他只能用自己的性命來償還。

他的死,只換來天子一句略帶遺憾的“懷恩不反,為左右所誤”。

何疏道:“那你呢,你在回紇過得怎樣?”

廣寒:“塞外寒苦,公主待我如兄,十多年後,其夫登裏可汗欲犯大唐,在左右慫恿下,準備先殺公主。當時他調派上千人圍了公主駐地,左右親衛皆在亂刀中被殺,最後只有我一個。”

只有他,一夫當關,以一當十,殺了數不清有多少人,登裏可汗派來的人,一撥又一撥倒下,屍體堆累如小山,血水順著地面流淌四周,廣寒只覺手臂已經沉重到拿不穩槍,人卻依舊還是殺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