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小童抱著陶甕,怔怔站著。

在他面前,是一把即將落下的長刀。

持刀的士兵一邊砍向他的肩膀,一邊伸手欲奪他手上的陶甕。

這場即將發生的血光之災,被橫生出來的長槍格擋住了。

“你敢攔我?!”持刀的士兵大怒,隨即反應過來,“你也要他的陶甕?”

持槍男人冷冷看他,默然無語。

對方承受不住這壓力,率先撤刀,色厲內荏嗤笑。

“一個破陶甕,要就給你好了,有什麽稀罕的!”

他明明已經收刀轉身欲走,卻冷不防回身,沖小童作出兇狠表情,又提刀作勢欲砍。

小童唬一大跳,手中陶甕應聲落地。

砰!

裏面的東西碎了一地。

不是搶劫士兵想象裏的財帛,而是腌菜。

味道倏地躥出來,搶劫者直呼晦氣,狠狠瞪小童一眼,終於大步走了。

男人也收起長槍,回身望小童一眼,什麽也沒說,舉步離開。

“貴人留步!”

小童喊住他。

男人站定。

“不知貴人大名,來日當思回報。”

男人回過頭。

小童大約五六歲年紀,話卻已經流利,可見家教良好。

但舉目四望,這屋舍破落,門庭敗壞,空蕩蕩一眼就能望到底,分明又是久已沒有長輩在家做主的情形。

這樣的小童,便是再早熟懂事,又能單憑自己活多久?

可男人救不了。

亂世之中,這樣的豈止一戶?

百戶千戶,亦滄海一粟。

男人一路走來,比小童更慘的,比比皆是。

他救不了,只能走。

今日出手,對小童來說,也許眼前是幸,可日後小童依舊會活不下去吧。

這亂世,人要怎麽做人?

小童仰頭望他,臉餓得消瘦,還在等他答案。

男人沉默良久:“我是叛軍。”

話說完,他轉身便走,不再回頭。

其實不用他說,小童也能看出來,男人的服飾,與剛才闖進來搶劫的士兵是一樣的。

得不到答案,小童嘆了口氣。

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明天。

如果能,再想報恩的事情吧。

迷霧散了又聚。

眼前須臾一變。

小童已經長大成為青年。

他背著行囊走在茫茫戈壁上。

手腳瘦長,面容也依稀有昔日輪廓。

在那一場滿城皆哭的動亂中,他終究是活下來了。

十幾年前,天下凋零敗落,烽煙難滅,他從那座城走出去,走遍了大半個天下,也看遍了天下百姓的悲號痛苦。

他無意力挽狂瀾拯救天下,卻不知不覺學會一身醫術,走到哪治到哪,當起了赤腳郎中。

從陳留到長安,從江南到邊塞,他已不知走過多少地方。

匆匆的腳步終於在一戶人家面前停下。

對方早已侯在門外,迎接這位十裏八鄉都罕有的大夫。

這個年代,這種地方,想找一位懂醫術的大夫是件很困難的事情。

幸好,他們遇到了青年。

青年二話不說,進去救人。

未幾,屋外路過幾人。

當年持槍男人,也已輪廓似鐵,面容如冰。

臉上未添蒼老,眼中卻有滄桑。

他身後依舊背著那把長槍,威儀卻更勝昔年。

左右手下簇擁,幾人路過屋舍之外。

這時,青年也已看好病人,在主人家的相送下步出。

男人若有所感,扭頭望來。

青年自然而然擡眼回視。

四目相對,平靜無瀾。

歲月仿佛在此刻凝固,又悄無聲息滑過去。

青年神色微動,似乎認出昔日恩人。

他拱手長揖,深深彎下腰。

男人卻已將頭轉回去,繼續舉步前行。

青年也沒有再貿然追上去。

他望著男人遠去的背影,佇立良久。

有些事情,於自己而言,是改變一生,於對方而言,卻不過舉手之勞。

對方不願有過深糾葛,那麽自己不上前打擾,也是一種禮貌。

青年凝望許久,終是釋然一笑,也轉身離開。

此生能再遇見,讓他行此一禮,已是足夠。

“將軍,公主已在前方相候。”

男人對著過來稟報的人點點頭。

他其實並無朝廷冊封的官職,但這麽多年下來,所有人都知道,此人是崇徽公主義兄,忠心耿耿,武功蓋世,便都以將軍相稱,漸漸的,公主親衛,也對此人言聽計從。

旁邊一人忍不住好奇問:“剛才那個大夫,將軍認識他嗎?”

若不認識,對方為何要行此大禮?

男人嗯了一聲:“多年前,陳留被屠,我救過他。”

陳留被屠,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眾人面面相覷。

當年那場叛亂,慘烈而持久,在場大多數人,依舊記憶猶新。

“那將軍,為何轉身就走?”

“萍水相逢,舉手之勞,何必過多牽絆?”男人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