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昏暗的囚室如同一口寬敞的棺材, 徐小蓮聞到身體裏溢出死亡的味道,自覺是一具尚未離魂的腐屍。

回顧這一生異常坎坷又似乎非常簡單,從沒為選擇煩惱過, 因為根本沒得選, 從頭到尾只兩種模式, 要麽掙紮著生存, 要麽趕著去死。

佛家說今生受苦還債,來世得享安樂,她希望下輩子能多點選擇。

牢門開了,那些不肯放她解脫的人還想將折磨進行到底。她安然地合著雙眼,準備還最後的債。

蕭其臻吩咐郎中:“我不管你用什麽辦法, 只要讓她保持片刻清醒, 能回答本官的問題就好。”

郎中應諾著,取出艾絨搓成拇指頭大小的小尖塔, 撩開被褥, 解開徐小蓮的衣衫,將點燃的艾塔放在她胸腹幾處大穴上炙烤。這是靠外力激發病人體內剩余的陽氣,以殺雞取卵的方式換得回光返照。

皮肉被燒灼的劇痛迫使徐小蓮已報廢的身體微微顫抖掙紮,睜開眼睛含恨注視那黑心的官員。

蕭其臻神情酷似鐵面判官,嚴誚道:“徐小蓮, 本官知你一心求死,現在來是想通知你一件事。”

他身後的兩名差役抖開四套血衣, 分別是一個男人一個婦人和兩個孩童的。

徐小蓮布滿血絲的眼球高高突起, 屢戰失利的驚恐一舉沖垮了她的防禦。

“認出來了吧, 這是從你父母和兩個弟弟屍體上扒下來的。昨晚本官派人去宛平縣獄提拿他們, 轉運途中幾個刺客沖出來, 把他們全部殺死了。”

柳竹秋看準家人是徐小蓮唯一軟肋, 寫信讓蕭其臻安排這場騙局,爭取在她死前套出口供。

蕭其臻密切觀察徐小蓮,超強的忍耐力將這女人武裝得刀槍難入,在以往的對峙中他軟硬兼施費盡口舌也沒能在她堅硬的外殼上砸出縫隙,眼下她的定力終於開裂,震驚、悲痛、困惑、憤怒四散而出,主動權轉到他手中。

“小蓮,不用本官提醒你也該知道你的家人是被那夥歹人滅口的。你以為替他們賣命就能換來你父母弟弟的富足安樂,也不想想惡人為求萬無一失,豈能容你家人活命?你如今是真的一無所有了,但還能死得無牽無掛嗎?”

徐小蓮面容扭曲,咧開長滿潰瘍的嘴,稍遲哭聲才艱難地爬出來。

蕭其臻抓緊敲打:“你現在供出指使者,本官還可以替你們報仇,讓你到了那邊能對家人們有個交代。”

徐小蓮被擊中念頭,忙拼命點頭,奮力扯開嘶啞的喉嚨。

“我說……我說……都是黃國紀叫我做的。”

“黃國紀!?這三個字怎麽寫?”

徐小蓮在官宦人家做了一年妾婢,多少識得幾個字,也曾在與那男人歡好時問過他名姓的寫法,勉力答道:“黃金的黃,國家的國,年紀的紀。”

這名字如電光火石穿透蕭其臻的記憶,不久前東宮旗手余有聲全家被燒死,他勘察現場時在余有聲床下的石板上發現死者生前刻下的字跡:“殺我者,黃國紀。”

這幾起兇案會是同一人所為嗎?

他蹲在床前催問:“黃國紀是什麽人?”

小蓮費力地從喘息間擠出字句:“就是那天在山上想要殺我的人。”

“他為何不在庵內將你滅口?”

“……他一直叫我伺候他,我跟他求情,他答應放我條生路,叫我舅舅拐了個女人來殺掉,然後冒充我。後來你們追到清凈庵,他說再不能饒我了。我求他給我留個全屍,他就想勒死我。”

“你們是怎麽殺害白大人的?”

“我在白老爺的香爐裏放了迷藥,等他暈過去,就用浸了水的綿紙將他捂死,再往他嘴裏灌毒酒。”

作案手法與他們之前推測的差不多,蕭其臻見她油盡燈枯,忙挑要緊的問。

“黃國紀是什麽時候教你誣陷柳大人的?”

“來這兒以後。”

“牢內看守嚴密,他怎麽傳消息進來?”

“那天我吃飯時在湯碗裏刨出個蠟丸,裏面包著他寫給我的信。他說我若不照他說的做就殺死我全家。”

監獄只在看守環節嚴防死守,卻忽略了夥房這個部門,叫歹人鉆了空子。

蕭其臻再靠近些以便能聽清她風中殘燭般迅速減弱的聲音。

“你知道黃國紀在哪兒嗎?”

“不、不知……”

“那他是何時找上你的?”

“是我舅舅帶他來的……”

徐小蓮覺得肺被壓扁,空氣像凝固了,怎麽也抽不進喉嚨。她恍惚看到伸著火紅長舌的無常漂浮走來,恐悚地揮舞雙手抵抗,偶然碰到蕭其臻的衣袖,當做救命稻草死死拽住。

“大、大人……幫我報仇……”

“小蓮!”

蕭其臻眼看徐小蓮雙目暴睜,舌頭像被鬼差的鉤子勾住似的不住往外駑,急命郎中施救。

郎中手忙腳亂鼓搗,哪裏能夠奏效?頃刻間,徐小蓮便定睛吐舌僵直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