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桂花糖藕、茼蒿豆腐湯(二)

因著屋門關上,禪房內的光線有些暗,而孟桑垂著眼簾,頭也低了下去,讓人瞧不出她的情緒。

可聽著越發沉重明顯的呼吸聲,望見那一滴滴砸下的眼淚,便可知孟桑必定心緒難平。

昭寧長公主苦笑:“桑桑,姨母方才說的那句‘發了瘋似的’,真不是誇大其詞。即便我當時身處宮中,也對你阿娘當年所做的事有所耳聞,彼時只覺驚駭。”

“皆因你的外祖母和舅舅,不是土葬,而是火葬。”

孟桑猛地擡頭,瞪大雙眼。

現下並非後世,遵循的是“入土為安”“落葉歸根”的習俗。拋開窮苦人家不談,在大多數人,尤其是長安城的士大夫眼裏,如若對遺體有一絲一毫的破壞,都被視為對逝者的大不敬。

而火葬,當下更常見於少數部落,或者佛教信徒之中。

孟桑嗓音發顫,語氣卻篤定:“我阿娘根本不信神佛,所以這是……外祖母的意思。”

“不錯,”昭寧長公主頷首,長嘆一聲,“彼時我與你阿娘僅打過幾回照面,不曉得內情,聽了只覺著這位裴侍郎的外孫女未免太過瘋癲。”

“直至有一年的九月初八,我陪著她從凈光寺回長安後,卿娘喝得酩酊大醉,半哭半笑說出實情。”

“在葉相外任的四年內,葉夫人日日在家中吃齋念佛,其心甚篤,盼子嗣、盼夫君平安。她性命垂危那一日,不斷哭喊葉相姓名的間隙中,曾對著屋外的卿娘和裴侍郎厲聲哭求,如若她和孩子去了,要給他們火葬,否則永不瞑目。”

昭寧長公主面上俱是惘然,憶起當時好友喝醉了的場景。

那一日,葉卿卿醉到忘形,訥訥道:“我當年本不想遵循阿娘的遺囑……因為我也想不明白,為何要火葬?神佛一事,當真能影響人到如此地步?”

她眼神發愣,忽然嗤笑一聲,也不知是在怨世事無常,還是在恨她自個兒。

“後來啊,那兩副靈柩在家中放了半月。七月的天,日子多熱啊!無論我和阿翁從外頭買來多少藏冰,依然無法讓阿娘和弟弟的屍骨完好保存下來。”

“漸漸地,有股味道由靈堂散至宅院,越發濃郁。起初我還能忍受,後來不成了,我真的受不了了,聞到便會忍不住作嘔。”

“我覺著自己瘋了,那可是阿娘和弟弟啊!”

“可沒法子,我真的沒法子,哪怕用東西遮住味道,還是一直嘔、一直吐,吐到我自己都恍惚。這還是我的家嗎?這還是由阿娘親手布置,每逢秋日便散著桂花香的家嗎?”

“為何阿娘、阿耶、弟弟都不在?為何除了阿翁,只有我穿著孝服跪在那兒?”

喝醉了的葉卿卿,念起往事,面露瘋癲之色:“於是那一日,我趁著眾人不在,偷偷去瞧了一眼棺材裏頭。我看見他們面色變得青紫駭人,無論敷上多少的粉,也掩蓋不了那一塊塊斑和漸漸腐爛的肌膚。”

說到這兒,葉卿卿放肆大笑:“那時,我仍不懂阿娘信佛後如此惦記火葬。我只有一個念頭,這是我的阿娘和阿弟,我絕不可能讓他們就這樣葬入土裏。”

“那些白粉,那些妝容,不過是活著的人硬要加上去的念想,安撫的都是生者!”

“何必管那些酸儒士大夫!”

“我阿娘長得那般秀麗貌美,肌膚如雪;我阿弟生下來時雖是個紅猴子,但摸著也是活生生、熱乎乎的人啊。我身為女兒和阿姐,得讓他們幹幹凈凈來、了無牽掛走,而非任由屍骨在地下被無名蟲子啃咬!”

她眼中盡是偏執,甩手扔開半滿酒壇,笑了。

“我只要阿娘遂願。”

聽到這兒,孟桑強忍哽咽:“她在旁人眼中瘋了,被所有人攔著,於是自盡相逼?”

昭寧長公主點頭又搖頭:“卿娘以死相逼,放言如若他們不遵循火葬,她就一把火燒了靈堂,與阿娘、阿弟長久呆在一處。”

“葉相遲遲不歸,而裴侍郎再三躊躇,最終還是應下了。畢竟那也是他的獨女和外孫,得讓他們如願以償。”

“七月末,葉夫人與葉家那位活了五日的小郎君,積薪焚燎。最終,卿娘一意孤行,將母子兩人葬入裴家祖墳。”

“自那日後,卿娘大病一場,痊愈之時已快至九月初八,卻仍不見葉相歸來,唯聞一些對方傳回的只言片語。”

“九月初八,是她眼巴巴盼著團圓的日子,是曾經一家人最快活的日子,那一年卻徒留淒冷。你娘因而立誓,今後再不過生辰。”

孟桑終是沒忍住,伏在桌上,先是隱忍地抽泣,隨後哭聲漸響,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嗓子眼裏冒出斷斷續續的字眼,連不成完整的一句話。

那時阿娘才幾歲?

也不過是一位不滿十歲的小女郎啊!

她一旦在腦海中模擬出阿娘當年萬念俱灰的模樣,心都疼得發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