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學舌

夜間下了場雨,淅淅瀝瀝的,窗下掛著的鸚鵡難得一夜無言,江緒心滿意足地裹著被子,睡得不知今夕何夕,昏沉似是有個人影坐在了他床邊,連絲氣息都無,沉寂得宛若場迷離幻夢。

江緒又往裏頭蜷了點,冷風灌進軟被中,他縮了縮脖子,恍惚中竟覺得有只手輕輕搭在自己手臂上,一點點用靈力溫養著有點酸疼的肌肉,帶著微涼潮濕的水汽。

他轉了個身,耳邊響起些窸窣摩擦聲,臉上似乎多了點微微粗糙的溫熱觸感,很輕,落在嘴角處,轉瞬便消失不見。

江緒含糊嘟噥了句聽不清的話,驀地夢見了很多年前,自己被帶回無極宗的時候。

簡樓子成名多年,向來是劍道第一人,想拜入他門下的人數不勝數,但簡樓子門下一直都只有嚴綏這一個弟子,各大仙門公認的驚才絕絕,不用說是同輩人,就連上一輩,如今也大多不如他,甚至所有人都認為,這才是簡樓子的擇徒標準。

從沒人想過他會直接收下江緒。

普通的,甚至能被稱作天資愚鈍的江緒,除了心性純真外,再無別的可入眼之處。

可在江緒的夢中這一切都很模糊,只能依稀記起那日山門處的桃花開得燦爛,滿眼緋紅一股腦地往山上燒去,他跌跌撞撞跟在簡樓子身後爬了很久的山路,淋著細軟春雨,走過長得好似沒有盡頭的鐵鎖橋,踏上瓊霄峰後看見的第一眼,便是在春風中習劍的嚴綏。

同樣是一身水青色長衫,手中劍招淩厲,偏偏望過來的眼神溫潤平緩,簡樓子似乎是叫了他一聲,又像是沒有,江緒其實已經記不太清了,只記得桃花烈烈,卻還沒有一身水青長衫的嚴綏來得更……動人心魄。

最後收了劍,在簡樓子說完話後在他面前單膝跪下,平視著對他笑:

“我名嚴綏,字子霽,日後便是你的師兄了。”

彼時江緒還年幼,只會訥訥地點頭,眼神卻一直落在他被劍氣劃了口子的手上,還是忍不住擡手指了指,磕磕巴巴問道:“你……要先包紮一下。”

嚴綏卻像是聽到極好玩的事情般,略帶詫異地笑了聲,擡手握住了江緒的手腕,道:“你的手不疼?”

江緒不明所以地低下頭,只見自己掌心中赫然紮著支血淋淋的長箭,再然後心口一疼,細細春雨轉瞬變為了鵝毛大雪,身後傳來嘈雜人聲,他轉身回顧,只看見滿山桃樹頃刻間凋零殆盡。

似有人在他耳邊不甘呐喊:“江緒,你難道不疼麽?”

咚——

晨鐘遙遙響起,有點渺遠,又似是砸在心頭,江緒猝然睜眼,頭頂垂下個銀鏤空雲鳥紋的香球,淺青宮絳搖搖晃晃,暈開一片清冷的香。

明明昨晚還沒有這物什,江緒遲鈍地擡起手,昨日倒還真的跟嚴綏在檐下磨蹭了一整天,如今渾身輕松爽利,根本沒有被罰過的痕跡。

也不知嚴綏是從哪進來的。

他抱著軟被翻了個身,剛好看見紗窗被人開了條縫,今日倒是沒了那鸚鵡聒噪的學舌聲,安靜得只剩下細細雨聲。

倒是太不尋常了點,江緒終於一骨碌爬起來,他這半年來幾乎是每日都被那扁毛畜牲自好夢中咋呼醒,這一下聽不到了,反而覺得奇怪,他啪地推開窗,剛好將那竹編籠子也帶得一陣搖晃,沉甸甸的,激起好一陣撲騰聲。

偏偏這鸚鵡還是沉默得很。

江緒輕咦了聲,只見那白毛鸚鵡垂著頭,紅喙緊緊閉合著,頭頂那簇冠羽濕淋淋地貼在背上,頗有幾分垂頭喪氣的意味。

還真是奇了怪了。

他一手支著下巴,又要手欠去摸鸚鵡的喙,逼得這無腦蠢物驚慌失措滿籠子逃竄,忍不住輕快地笑了聲。

“早起有飯吃?”江緒掐著嗓子,學它平時的模樣說話,“早起有飯吃?”

鸚鵡只能用一雙綠豆大的眼瞪著他,木木呆呆的,又撲棱了兩下翅膀,一看便是被什麽人施了禁言的咒術。

旁邊隱約傳來聲模糊的笑,嚴綏的聲音透過細密雨幕傳進他耳裏:“昨日見這鸚鵡,只覺得比走時要更聒噪了點,原是跟你學的這句話。”

江緒唰地收回手,恰好看見嚴綏撐著把素青的傘從外邊回來,以他的耳力跟目力,想來是把方才的事看了個清楚。

“哪是我教的,”他不由抱跟嚴綏怨道,“那日雅師姐過來拿了把杏仁逗它,明明平日裏怎麽教都學不會。”

偏偏那日雅玩笑似的就教了這麽一句,也不知是不是那杏仁的原因,竟還真的教會了這蠢鸚鵡,江緒想到這,又低低嘟囔道:“你明知他聒噪,還要留在我這。”

要是再過一段時間,我指定會把這蠢物拔了毛扔進湯鍋裏!

嚴綏卻收了傘站到籠邊,甫一擡手,那鸚鵡便立馬撲楞著翅膀縮到江緒那側,連腦袋都紮進了翅膀裏,江緒忍不住,垂著眼又將那籠子晃得天搖地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