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浸在夜色中的國師塔靜得深沉,大殿這邊卻正歌舞升平。

與上回來時別無二致,仍是太子入席,人皇緩至,國師鬼魅般出現在了座位上——

絲竹樂聲中,觥籌交錯間,秦念久與談風月面色自如地飲酒用菜,不時與談太傅談夫人轉頭說笑幾句。獨自坐在專席之中的紀濯然嘴角慣持著抹淺笑,應付著前來與他攀談的大臣。端是一派如常,唯有三雙眼睛六道視線不時便會飄移至國師那端,時時留心著他的動態。

秦念久咬著杯沿,遠望著那佝僂的國師,難掩隱憂地低聲問談風月,“……三九那邊不會出問題吧?我看那兩個小葉子不太靠譜……”

“有傅斷水鎮著,他們該分寸。”有傳音紙鶴在手,若是那邊出了什麽狀況,他們飛身過去相助,該也來得及。談風月老神在在地給他夾了一筷子菜,“出了問題再說。”

也對。要是國師塔中出了什麽狀況,國師應該先會些異動才是……秦念久看著那蜷在位上,昏昏好似正打盹的國師,點了點頭,將談風月夾來的菜送入了口中,隨即稍瞪大了眼,“唔!好吃哎——這是什麽東西?”

談風月剛想笑他一聲怎麽連這都沒嘗過,倏而又憶起他那在交界地中不見天日的六十七載,揚起的唇便放低了下去,輕聲道:“是拿雞湯煨過的細筍絲。現已過了時節,筍多老韌,嘗不到鮮嫩的。待明年開春,往南邊尋去,那兒……”

秦念久細嚼著被煨得軟韌的筍絲,認真聽著他講起哪處產出的竹筍最好、怎麽烹飪才好吃,不時輕點點頭應和他的話,眼睛也沒忘間或瞟向國師那端,看有三兩大臣舉杯踱了過去,問他相命。

仿佛這已成了宴上固定的一環般,圍聚在身側的人愈多,國師面上依舊沒露不耐,只是動作稍顯懶倦,話音亦拖得極低極長,草草拂過他們遞來的手腕,逐個替他們解惑。

“——聽說還有一類腌筍,聞起來酸臭,吃起來卻香。”談風月說著,又給身側陰魂添了一筷子筍絲,“待諸事塵埃落定,閑時便可出青遠一遊,嘗嘗世間百味了。”

秦念久怎會說不好,咧嘴對他一笑,“那可勞老祖抓緊些,將這‘諸事’都了了,才好自在逍遙——”

心知他所說的“諸事”不單指太子托他們對付國師一事,亦還指觀世宗那似與他切身相關的重重謎團,談風月微微一頓,淺抿了口酒。

想他們目前所獲的線索繁多,卻都無頭緒,在這被動地猜來猜去也是無用,倒不如……

默然在心中作了一番權衡後下了決斷,他擱下酒杯,應下了他話,“嗯。”

用著一雙灰白渾濁的眼,所見的也皆是白茫,只能依稀在那片白茫之中感受到些許光線明暗,模糊看見幾道圍在自己身前的長型輪廓。想他當年——

……當年,當年?不能再想當年。

國師無名懶懶地搭住了下一只前來求算的手腕,“……所、問、何事?”

全沒在聽來者究竟都問了些什麽,他只分神借棲於塔中的夜蛾感知著那三位潛入的不速之客——已發現暗室了麽……動作倒比他預料中要快。

“國師?咳……國師?”被他搭著手腕的大臣見他久久不語,有些慌亂地擠出了個笑,“內人求子一事……可是不太妥?”

國師便鈍鈍回過神來,低低打了個呵欠,隨口敷衍地答他,“……靜、待來、年……”

大臣聽罷,面上原本勉強的笑意便全換成了真心實意,趕忙向他道謝,又有些討好地道:“國師可是乏了?可要先行回國師塔中休息?”

……回去?現在可不是回去的時候。國師意味不明地自喉間逸出了一聲碎裂的怪笑,“……不、必……”

雖聽他說了不必,但見他確是一副疲困之相,在旁候著的余下幾位大臣便也不好再上前去求問——誰知道國師困倦如此,算得還準不準呢——只能面露遺憾地紛紛作鳥獸散,各歸其位,聽歌賞舞去了。

……散了麽?也好。留個兩耳清凈。國師遲緩地伸手出去,夠來了一只酒杯,正欲喚隨侍的小太監替他添些酒液,忽有人上前來取過酒壺,替他續了滿杯。

察覺到漫繞在身側的淡淡靈氣,國師執杯的手稍頓,偏頭“看”向了來人。

……太子請來的宗門救兵終於按捺不住,欲要直面探他了麽?呵,到底是一輩不如一輩,不比當年那幫——

他思緒一斷,聽一道曾經再熟悉不過,卻已久得差點教他淡忘了的聲線響起:“——不知小生可否有幸,也請國師幫我相一相命?”

——談君迎!

四目相對處,一雙桃花眼滿帶探究,一雙灰白雙目空若無物。又是昔日故人重逢,一個面貌依舊,一個卻已然面目全非,且再看不清故人的容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