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時至夜半,宮宴將散。

眼見皇帝被左右近侍擁著離了席,便有酒量不佳的官員與貴客紛紛搖晃著站起了身,連連打著酒嗝與旁人道別,三兩成群、步履蹣跚地向殿外走去;有仍清醒的,則不忘去與太子國師再交談一番;又有侍仆太監有條不紊地收揀起了滿殿狼藉;談太傅亦與夫人先一步出了大殿——

談風月抱臂斜倚在殿門旁的粗紅廊柱上,目光穿透過亂哄哄的人群,直望著正帶笑與人交談的紀濯然。站在他身側的秦念久將手中靈光漸褪的紙鶴收回了袖裏,輕舒了口氣,轉頭與他道:“三九他們全身而退了。按原定的計劃,一會兒在園林中碰面。”

仍遠望著那太子,談風月點了點頭,“嗯。”

見他沒有要挪步的意思,秦念久猜他仍在琢磨那蛇羹的事,便輕拉了他一下,示意他別拖沓了,速速去找三九他們要緊,邊不在意道:“嗨,人心多變,小時候害怕的東西,大了就不怕了也實屬正常……”

是麽。談風月沒直應他的話,只淡淡道了聲“或許”,才收回視線,反扣住了他垂於袖下的手,“走吧。”

想來談太傅與談夫人應在內城門旁等他們,兩人一齊錯身融入了出殿的人潮,緩步向外而行。

前來赴宴者甚多,熙攘人潮自大殿一路鋪向宮門,人聲亦喧嘩。每每這般被人群擠著,談風月的面色都不會太好,尤其此刻的他還記掛著國師所說的話——

怪他不作為,怪他不知情……為何?

為何怪他,他又為何會不作為,為何會不知情?……

宴上酒美,一路上多有酒醉的大臣腳步虛浮,左搖右晃。秦念久不知身邊老祖正垂眼思索著什麽,只專注於防著有人磕碰到他,一邊小聲與他抱怨,“這麽些個醉鬼……夜裏喝成這樣,日裏如何上朝?”

思索總是無用,談風月回過神來,涼涼掃過一眼幾個差點撞到他身上的大臣,又望向了幾個面色鎮靜、健步如飛的,無不嘲諷地輕嘖了一聲,“這不是還有好些酒量佳的麽。”

那這豈不成了以酒量治國?秦念久跟著嘖嘖搖頭,心說這朝廷可真是完蛋,忽又見近處有一面色酡紅的貴婦人足下猛地一絆,就要撲在地上,好在被貼身侍女及時扶了一把,這才沒讓她跌出個好歹來。

酒醉出醜,貴婦人赧然站穩了身子,咬了咬嘴唇,眼帶埋怨地瞪著前方一位闊背熊腰、正自顧自走著的男子,連連低喚了他兩聲“將軍!”,卻見他仍是頭也不回地走自己的,只好忙踩著碎步跟了上去。

望見那面容沉靜、腳步穩健,看起來全無醉意的將軍,秦念久又是嘖嘖兩聲,風涼道:“行吧,至少當將軍的是個酒量好的,還不算太完蛋。”

這朝廷,上有人皇以百姓續命,下有群臣酒醉理國,旁有國師戕害皇子……若這還不算完蛋,真不知如何才算了。談風月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與他一同向內城門旁候著的軟轎走去。

……

漏夜,近郊園林處。

紀濯然已先一步屏退左右趕了過來,在廳中聽傅斷水簡述著國師塔內的見聞,葉盡逐與葉雲停面色俱有些沮喪,正坐在旁翻查著一冊案档,三九則扒在門邊等著,一見談秦二人走了近來,便飛也似地撲了過去,“仙君!鬼——”

秦念久一把捂住了他的嘴,這才沒讓他脫口泄露出自己的身份,又將他抱了起來,問他:“怎麽樣了?”

“唉!——”三九鼓著臉長長一嘆,也沒多廢話,只揀要緊的說了,“國師塔中有間暗室,藏著座鑄爐,爐灰裏摻著些燒不盡的骨渣……還找著了一些印痕……”

他邊說邊比劃著,將如何發現那印痕的經過講予了他們聽,最後將頭一垂,拿腳尖碾了碾地面,有些愧疚,又有些愁悶地道:“就是……就是那密匣……我們沒能找著……”

想他們將國師塔內外都翻遍了,差點刨地三尺,卻仍是沒能找著那所謂的“密匣”……

若那密匣中當真藏有國師的命門,怎會輕易便能讓人發現。秦念久毫不意外地輕捏了捏他的臉頰,要他放寬心,邊跨入了廳內,“沒事沒事。你再細說說那骨渣,可知死者是何人?”

三九正要開口,便聽葉盡逐憤憤一拍木椅扶手,氣憤不已地道:“大師兄拿那骨渣驗過骨齡,死者皆不過十二三歲,想來就是被國師召進塔裏的那些小太監了……這國師,真是陰毒得很!”

秦念久聞言便皺起了眉,“你們先前不是說,那些小太監皆是有來有回的,並未折在塔裏麽?”

“那誰知道回去的都是些什麽東西……!”一想到那國師差點就對自己和弟弟下了手,葉盡逐便難掩怒意,連珠炮般地道:“他不是會禁術麽,興許是施了什麽障眼法,以紙人泥人充成活人,又或者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