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夜有微雨,直至午後方才止息。輕風挾雨氣、攜日光,一路拂過屋瓦,淌過窗欞,流送至屋內,將秦念久正捏在手中把玩的契符吹得啪啪作響。

礙於談府中滿溢的紫氣,三九不得現身,只能藏於契符之中,拿四個隨風亂顫著的紙角輕繞著他鬼君的手指,“——那我們還要繼續住在這兒嗎?”

秦念久仰頭枕在談風月腿上,姿勢十足悠哉,心情卻稱不上太松快,輕輕一抖手中契符,隨口應他,“這府裏景好人好,好吃好住的,有何不妥?”

三九便頗有些委屈巴巴地道:“在這兒住著,我都沒法出來玩兒……”

可憐他來了談府許久,逛不得,探不得,連談府是個什麽模樣都沒能太瞧清,成日只能悶在符中待著,當真憋屈得很。

“再忍忍,暫且先住著吧。”秦念久倦倦撣了他一記,模棱兩可地道,“該還有數日,便會有宗門人趕來了——”

昨夜試出了那咒術的效用後,看傅斷水有要通告宗門之意,他們二人便識趣地帶著三九先行離場回了談府,早早歇下了,也不知宗門那邊是如何答復的……想來該是無論如何都不會置之不理才是。

談風月倚在床架上,閑閑撥弄著秦念久披散的黑發,事不關己般地笑笑,“既然知道會有宗門人來接手此事,天尊怎麽還不想著要跑?”

“……老祖還有閑心問我。”秦念久擡眼瞥他,揮手將自己的頭發從他手中抽了出來,“現在跑了,還怎麽弄清你那白衣友人宗門的事?”

國師禍亂皇廷、助人皇續命一事確實不需他們再插手了,自有宗門人來解決。可……宮不妄對所謂的正道宗門厭惡無比,國師所研制出的那術法也是專沖著克制宗門修者而去的,實在不難猜出他們觀世宗的覆滅與各宗門人脫不開幹系,這個節骨眼上若是走了,待宗門人將國師擒而誅之,真相不就再不得大白了麽。

如此,別的不說,就連日後再見宮不妄,怕是都要於心有愧……

這般想著,他略顯悵然地微眯起眼,在談風月腿上枕穩了些,拖長了話音道:“等他們來了,我便與三九暫出城去避一避。還勞老祖你自己去把事情弄清楚——”

當年之事撲朔迷離,是仇是怨都難理清,更不知其中還有何隱情——問國師,國師不願答;問傅斷水一類的宗門小輩,也問不出什麽來,的確不如直找宗門長老試探一番……談風月再度拿手撫上了他的發,以指作梳,輕劃過那深黑柔韌的發絲,“好。”

應完一聲,又見這陰魂眉眼間仍蘊著層薄薄憂思,便點了點他的面頰,“都已說定了,天尊還在愁些什麽呢?”

“……愁是不愁,就是覺得你那白衣友人與他的宗門——唔……”捋不清縈繞在心間的究竟是何種情緒,秦念久垂眼擺弄著手中的契符,斟酌著挑了個較為相符的形容,“——怪可惜的。”

談風月撫在他發絲上的手微頓了頓,“何出此言?”

“那宗門雖小,卻個個都天賦不俗……沒能躍登仙位不說,還落得了個宗門盡滅的下場,皆成了鬼怪……”想著於宮不妄夢中所見的那三人,秦念久抿了抿唇。不知為何,他原不甚通曉人情的,卻似是能感那觀世宗人所感,悲那觀世宗人所悲一般,心內滿是嗟嘆,“……怎麽不可惜。”

想僵屍王破道已被他們誅滅;宮不妄仍無知無覺地守在青江祭陣旁,內裏流轉的是她師弟的鮮血;而國師——待宗門人抵達皇都,死罪不好說,活罪怕也是難免……

上一世,這一世,終是難得圓滿。

思及國師所身負的諸多罪狀,他低低一嘆,又略顯迷惑地微微偏過了頭,問談風月,“說起來,我一直覺著似有哪裏說不太通……你說國師為何邊要助人皇續命,邊又要暗行殘害皇嗣之舉呢……這不有些矛盾麽?”

談風月先前也有著同樣的疑惑,幅度極小地聳了聳肩,“若說殘害皇嗣,並非國師所為呢?”

“……”秦念久訝然看他,“不是國師?”

談風月輕扯了扯嘴角,“皇嗣死傷,總有個獲益較國師更大的人吧——”

意識到了他所指的是誰,秦念久愈發訝異了,“這……”

談風月仍恃著那副事不關己的腔調,淡淡道: “我雖沒當過國師……但想來要當國師,總得是要起誓背出宗門,為朝廷立命的。既有誓言在上,怎還能幹出有害皇家的事來?怕是就算人皇授意他這麽做,他也難下得手去……”

“……”有蛇羹一事在前,皇嗣一事在後,覺出了那太子不似表象般溫文親和,秦念久稍瞪大了眼,“……傅斷水清楚此事嗎?”

話一問完,又覺得自己此問多余,那傅斷水怎麽看都是個恪守規矩的正派門人,怎會放任友人殘害手足,還與其同流合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