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第2/3頁)

車內,一直閉目養神的嬴衍漠然睜開了眼。

這曲調是很熟悉的,在那並不久遠的記憶裏,亦有人伏在他的背上為他唱過。纏綿婉轉的曲調,本自輕柔悅耳,此時聽來卻煩躁不堪。

“來人。”他沉著臉,朝車外輕喚。

阿黃原本趴在他袍服上一動不動地思念主人,聽見這響動抖抖尾巴立起兩只前足來,還當是要帶它去尋岑櫻,銜著他的袍子嗚嗚直叫。

嬴衍臉上陰晴不定。

前些日子他把阿黃給了叱雲月養,然阿黃離了他便不吃不喝,只好將它領了回來。

不承想,它挨了幾日餓還不肯學好,又故技重施要他去找岑櫻。這慣會裝可憐的勁兒,簡直和它那主人一模一樣……

他實在被阿黃叫得煩,想起岑櫻,俊挺眉目深深斂起,車外前來應命的侍衛長方探了個頭,覷見這冰凍三尺的陰寒忙又低了頭去。

嬴衍未覺,徑直命道:“鄭衛之詩,輕靡淫逸,傳孤命令,今後,民間不得再傳唱《子衿》。”

不許民間唱《子衿》,這算什麽道理?侍衛長有些為難,卻半分不敢表露出來,連聲喏喏領命離去。

還未走出幾步卻又被叫住:“罷了。”

“走吧。”他拂下車簾,語中卻帶著深深的疲憊。

是他擡舉她了,岑櫻一個背叛他的農女,怎配他如此大動肝火又大費周章地下此命令。

他真正惱的是,離開雲台已歷半月,他眼前還是會時不時浮現少女純真甜美的笑靨。

有時是她爬到槐花樹上摘槐花,花明雪艷間,少女回眸莞爾,皓齒明眸,花面鮮妍。青色的衣裙在晚風中飄啊飄,曖昧不休。

有時是她在杏花樹下采摘杏花簪於發間,回過頭笑吟吟地問他“悶罐兒,我好看嗎”,再在他不經意擡眸的時候撲進他懷,一點兒也不矜持。

而在方才聽見那歌聲之時,那些支離破碎的畫面,又變作了她趴在他背上唱《子衿》。

睜眼是她,閉眼是她。失神是她,夢境裏也是她。

防不勝防,避無可避。

嬴衍煩不勝煩,愈想,又愈恨。岑櫻瞧著那麽愛他,他也信了她愛他,動了惻隱之念,想帶她回洛陽。她卻能在緊要關頭毫不猶豫地背叛他、推他去死,可知這世上情愛之不可信。

她最好別落到他手裏,否則,他定會將她碎屍萬段。

*

車隊行進了一日,於傍晚時分抵達了西京長安。

大魏采用兩京制,都洛陽之外,亦在長安修建了宮闕府邸。是夜,嬴衍在長安宮接受了留守西京的官員跪拜,住進了從前的太子東宮。

當今登基以前獲封秦王,府邸正是長安宮,這處東宮亦是嬴衍七歲入洛以前的住所,此後每一次來長安處理政務,他亦是住在此處,但此時,躺在這方熟悉的床榻上,他卻有些失眠了。

遠去了西北夜裏的風沙與狼鳴犬吠,宵禁之後的長安,靜謐得仿佛一副流動的畫。

帷帳上垂下花鳥紋鎏金銀熏球,中燃梅花龍腦,暗香裊裊,再無那破舊村屋裏潮濕土腥的氣息,恍若隔世。

嬴衍睡不著,披衣起身,點了燈去案旁看一卷《春秋繁露》。

案旁雲龍紋香幾上置著方玉盤,裏面放著一塊繡了櫻花的舊帕。

他俯身拾起,卻是岑櫻給他繡的那塊帕子。應當是塞在了從前的衣物裏,被哪個不長眼的浣洗下人翻出,又呈了上來。

他俊眉微皺,看著帕子上歪歪扭扭的一枝粉白山櫻。

經線與緯線在燈下根根分明,燈火氤氳,似映出小娘子白皙甜美的笑顏。

他閉一閉眼,壓下心底那股悄然而起的熟悉的躁郁,揚聲朝外喊道:“來人。”

進來服侍的是他在東宮的內坊令梁喜,三日前方從洛陽趕來,聽見響動忙應了聲:“奴在,奴在。”

“殿下有何吩咐。”

“去燒個炭盆。”嬴衍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炭盆?梁喜滿頭霧水。

四月的長安已然入了夏,已是快要置冰的時節了,怎麽會需要燒炭。

但他也不敢多問,忙應下去置辦了。炭盆呈上後,嬴衍將帕子徑直扔進燒得正旺的炭火裏,冷冷地扔下兩字:“扔了。”

民間的白綾布粗制濫造,遇火則燃,很快便被炭火席卷了去。

梁喜在旁看得分明,那帕子上繡著櫻花,顯然是某個小娘子所贈。他家主子還從未收過女孩子的東西呢,心頭“哎喲”一聲,頗覺可惜。

冷不丁頭上飄下一句:“你很不滿?”

老宦官打著啰嗦跪下:“老奴不敢!”

嬴衍卻古怪冷笑了聲:“你這老奴若喜歡,拿去就是。”

語罷,也不理他,徑直起身回內室去了。

梁喜暗打了自己一巴掌,五十好幾的人了,還沒點眼力見,多這個嘴做什麽,倉惶謝了恩抱著炭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