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抵達了長安,距離回洛陽不過是三五日的光景。洛陽城裏,崇尚道教的皇帝猶在上陽觀中閉關,遂由皇後蘇氏代為傳旨,將太子回朝的消息散了出去,命太子太傅蘇欽及嘉瑞二王親至長安接迎。

嘉王嬴徽及瑞王嬴徯都是聖上當年寵愛的崔貴妃所生,崔貴妃的堂姐又是定國公的發妻,二人事先從薛崇處得到了消息,面對這個即將回宮的長兄,既驚且懼,卻又無可奈何,連夜收拾了行禮前往長安。

早前那些有關更換太子的提議早已悄無聲息地消失,原先依附嘉王、瑞王一黨的大臣心有戚戚,洛陽城中,一時山雨欲來。

……

洛陽,上陽觀。

高閣出雲,麗宇生風,洛陽四月多雲霧,巍煥恢弘的上陽宮嵬嵬聳立於雲霧之中,飛閣復道,與煙雲相連。

小黃門進去稟報的時候,宣成帝方才結束引魂儀式,手持拂塵,身披道服,坐於蓮花紋蒲團之上,神色陰沉得仿佛能滴下水來。

獸面戟耳彝爐內仍散發著濃若雲霧的香,底下宦官道士戰戰兢兢跪了滿殿,銅壺清響,落針可聞。

半晌,皇帝頹然擲了拂塵,閉眸嘆出一聲:“當真不能如願麽……”

十六年了,他以己身墮入方外也已三年,這期間無論舉行過多少次招魂儀式,甚至是以自己與親外甥女的血為媒介,也未有一次夢見那死去多年的胞妹。

她還是不肯原諒他,一如當年。

“陛下……”底下跪著的一個老道士顫巍巍地開了口,

“請恕老道鬥膽,老道想,陛下多年來之所以未能如願,許是因為您是真龍天子,命格不同於一般凡人。”

“你的意思,是朕的皇妹是一般凡人?”皇帝的目光陡然變得銳利。

“不不不……”道人慌忙解釋,“公主自是金枝玉葉,然與您相比,仍屬凡人。死後為鬼,自然不敢親近於真龍天子。”

“那你說,朕要怎麽做?”

那道士卻嚇得噤若寒蟬,身顫栗不止。皇帝臉色不悅,再次催促:“說。”

道士一咬牙,似用盡了平生力氣:“陛下一日是天子,則一日與公主神鬼殊途,不得夢見。若禪位於太子……”

他話音未盡,觀中的氣氛驟然降至寒冬,如有千萬芒針在背,迫得人喘不過氣。道士大駭,飛快地磕著響頭:“貧道該死!貧道該死!望陛下恕罪!”

皇帝直起身來,不怒反笑:“是誰教得你這般說話?皇後,高陽公主?還是蘇家?”

道士早已嚇得神飛天外,只“咚咚”磕著響頭口裏稱罪不止。皇帝神色厭惡,指示一旁的心腹宦官:“拖下去,嚴刑拷打。”

他近年來是不問政事了些,卻也不代表不操心朝政,更不代表他會容忍這些玩意兒爬到自己的頭上妄圖操控他。

眼下,太子被找到的消息才傳回洛陽,就有人迫不及待地把手伸到他這上陽觀裏來了,當真可恨。

幾名龍虎禁衛領命而上,徑直將那道士拖了下去。道士哭喊冤枉:“陛下饒命啊陛下!貧道說的都是真的,陛下饒命……”

宮闕幽深,那聲音便漸漸遠了。皇帝長長呼出一口惡氣,這才看向了進殿多時的小黃門:“何事。”

“啟稟陛下,皇後殿下求見。”

才出了提議禪讓一事,皇後卻在這關頭求見,殿中跪伏的眾人心內都是一緊。難道,此事是皇後授意不成?

皇帝心內陰晴不定,片刻後,神色卻柔緩了下來:“知道了。延皇後去甘露殿,朕隨後就來。”

*

“妾拜見陛下,願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兩刻鐘後,皇帝在甘露殿裏見到了闊別已久的妻子。

燕燕輕盈,鶯鶯嬌軟,她著一襲素綾宮裙搭黃色輕紗披帛,髻上黃金九鸞釵步搖,足下絲履卷雲紋高縵,圓潤飽滿的面顏如花鮮艷。

皇帝默不作聲打量她含笑的面龐一眼,攙扶了她一把:“皇後今日怎麽有空過來。”

皇帝相貌清俊,即便人近中年,眉宇間依稀可看出年輕時的俊美。蘇後含情脈脈地看了他一晌,似乎渾然不覺皇帝的考究:“是有關猞猁的。”

“陛下,伯玉的信方才到了,說是猞猁一切平安,後天就將返回洛陽。”

“他還在信裏說了件有趣的事,妾看了,就忍不住想要和陛下分享了。”蘇後挽著他在象床上坐下,笑著說道。

“哦?”

猞猁是太子的小名,皇帝不以為然:“他身上還能發生有趣的事?”

不怪他不信,他這個兒子自小性子沉悶陰鷙,冷心冷情,自他開蒙後自己便鮮少見他笑過。

“可不是。妾聽說後也吃了一驚呢。”蘇後笑道,年近四十的風韻婦人,笑聲竟若銀鈴。

“——妾聽說,猞猁流落村中時,為一戶民女所救,竟以身為報,做了人家的上門女婿。陛下說,這不是有趣的事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