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你先回去。”知是岑櫻出來尋他,嬴衍及時止住了未盡的話題。

封衡為那明顯帶著鄉土氣息的諢名詫異,更為那喊他夫君的小娘子詫異,然身為臣子卻不好過多詢問,眼神閃躲著行禮欲退。

這一幕卻恰好為嬴衍所看到,不知怎地,心底竟生出濃濃的如烈火焚焚的煩躁,他冷冷瞪封衡:“假的。”

扔下兩字,即朝來時的橘子林走。林中,岑櫻腰上系著圍裙,正一瘸一拐地走在細細的田埂上,一邊走一邊焦急地四處張望、呼喊。

“怎麽了?”他上前去。

見是他,岑櫻莞爾一笑,長舒一口氣:“你去了好久都沒回來,我還以為你送人送著送著就送丟了呢。”

“我是問你的腳。”

“哦,來時走得急了,不小心崴了腳,就是有些疼,沒什麽大礙的。”

嬴衍敷衍地“嗯”一聲,負手欲走。岑櫻卻拉住他衣袖,面色微紅,一副期期艾艾的樣子。

她是要他背她。

嬴衍的臉色霎時便不太好看:“別鬧。”

岑櫻還當是他害羞了,扯著他袖子撒嬌不放:“夫君,我的腳真的很疼,你背我嘛……”

嬴衍臉色沉沉,袍袖下手掌緊緊握著。料想屬下應走遠了,他沉著臉撩袍蹲下:“上來。”

岑櫻於是歡歡喜喜地上去,兩條軟臂楊柳似地纏住他脖頸,甜甜地笑:“夫君最好了。”

他是她哪門子的夫君。

嬴衍心裏煩躁,背著她一語不發地往回走。偏偏那聒噪的小娘子無一時是安靜的,親昵地把頭埋在他肩上,又開始哼唱起歌來:

“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她歌聲清脆空靈,仿佛百靈鳥的歌唱,意外撫平了他心底的那些莫名而來的燥意。嬴衍問:“這也是你父親教你的?”

這是自漢朝傳下來的《大風歌》,是一首軍歌。既說傳,也只在軍中代代相承。沒理由她一個農女會懂。

岑櫻點頭,又問他:“夫君,我唱得好嗎?”

嬴衍沒說話。

方才,在她的歌聲裏,他也有一點濠濮間想了。只是,像他這樣注定一輩子在權力場裏角逐的孤家寡人,又有何處是他的故鄉呢?

長安和洛陽,不過是他出生與成長的地方。常言道,此心安處是吾鄉,而說來諷刺,他這二十載人生,竟也只有在清溪村,能得片時的心安。

於是應她:“不好,不許再唱。”

岑櫻在他背上扮了個鬼臉,當真改了口,轉而唱起纏綿悱惻的《子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二人踏著林間悄起的朝嵐煙霧離去,田地裏及人高的藤蔓之後,封衡許久都未回過神。

殿下消失的這三個月間,竟是匿身在這小小的山村,還和這農女成了婚。

他不是……一向不喜女子的麽?

封衡惘然不解。

不過說起來,他總覺得這女孩子有些眼熟,卻又什麽都想不起來。

得盡快查清她的身份才是。

*

春日的道路濕軟而不泥濘,楊柳風吹面不寒。走至半路上,阿黃也出來尋岑櫻了,耳旁別著幾朵小花,汪汪地在主人腿邊叫了幾聲,又搖著尾巴,去追蝴蝶。

田埂兩邊長滿了白色的傘狀小花,有些像蒲公英,又比蒲公英大上許多。

眼看著阿黃就要咬上,岑櫻輕喚一聲:“阿黃!”

跑得正歡的阿黃登時折返。嬴衍問:“這是什麽花。”

“這是走馬芹,又叫白頭翁。”岑櫻很耐心地解釋。

又囑咐他:“夫君你可千萬不能讓阿黃碰它啊,狗狗吃了這個,會死的。”

她趴在他肩頭,極為親密,說話時香風熱氣便一陣陣往他耳中拱。

嬴衍被她那一疊聲的“夫君”喚得有些煩,沒有應。岑櫻輕輕推他:“你說話啊。”

“知道了。”他很不耐煩地應。

回到家裏,岑櫻洗凈了手便去做槐花糕了。正調和著江米粉,冷不丁老爹岑治溜進了廚房,狐疑地瞅著她:“他背你回來了?”

岑櫻正要回身去拿葡萄幹,被神出鬼沒的老爹嚇了一跳,險些摔了罐子。臉上微紅,埋怨地瞪他:“要你管。”

悶罐兒是她夫君,背背她怎麽了。阿爹這眼神倒像他倆是什麽奸夫淫.婦一樣……

岑治微噎,壓低聲音又道:“我剛才回來的時候,可看見他和幾個外鄉人走在一處。”

“是來問路的呀,他不放心我去送才去的,有什麽問題嗎?”岑櫻好奇地問。

這傻女兒,不說清楚是不行了,岑治一時也頗後悔讓二人假成婚:“那些外鄉人一瞧就非富即貴,怎麽會貿然來咱們這裏,說不定就是來接他的,卻瞞著咱們,顯然沒把和你的婚事當回事,你可別學那蠟燭,兩頭只有一頭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