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隔日一早,藥峰的診療室中。

昨晚深夜聽完顧君衣的復述,褚問就有些心神不寧,待顧君衣走後,靜默地坐在夜色中,神思遊離。

直到因被顧君衣搖起來煉藥而睡不著,起來給自己開小灶的燕逐塵路過診療室,發現他沒好好歇著養傷,折身回去就煎了味安神藥端過來。

褚問喝了藥,混混沌沌入了眠。

卻睡得不甚安穩。

他夢到了幼時。

那是個偏遠的貧困漁村。

一到下雨時,屋頂的破洞中就會滴滴答答落下水來,他染了風寒,縮在發潮的被子裏,渾身滾燙,等迷迷糊糊醒來時,屋頂傳來砰砰砰的聲音。

從前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母親自己架了個梯子爬上屋頂在修繕。

他們不是這個漁村的原住民,而是從很遠的地方逃來的。

他娘親原先是一個富貴之家的掌上明珠,不知為何會懷上他,被趕出家門,千裏遙遙躲了起來。

褚問的娘親年輕美貌,知書達禮,學識又深厚,與其他村婦格格不入,而褚問和村裏滿地亂跑、黑乎乎又邋遢的小孩兒也不一樣,總是被收拾得白白凈凈的,像個流落的小公子。

所以母子倆都很受排擠。

但娘親並不在乎,她總是樂觀又積極,不像那些苦等丈夫滿面哀愁的怨婦,曾經嬌滴滴的貴小姐還學會了駕船捕魚賣錢,晚上就奢侈地點著燭火,教導褚問識文斷字,然後抱著小小的褚問,笑著道:“問兒別難過,等你爹來接我們回去就好啦!”

褚問悶聲不吭,沒有問他爹去哪兒了。

從出生起,他就沒見過自己的父親。

娘親刮了刮他的鼻子:“我知道你心裏怨你爹,可他身份特殊……不過你爹長得特別好!”

年輕女子充滿少女的燦漫,笑完了,眼裏掠過絲惆悵,望著窗外的半輪明月,很快又重新揚起笑容:“你才五歲,娘想讓你開開心心地長大。這樣,娘和你約定,等你十六歲,娘就告訴你一些小秘密,好不好?”

褚問很聽話地點點頭。

他們在那個小漁村裏待了好幾年,逐漸和村裏人相熟起來,也不像一開始那樣被排外了。

褚問每天都在想長到十六歲。

可惜他沒來得及長到十六歲,娘親也沒來得及等到他十六歲。

一切的轉折是從又一個雨夜開始的。

娘親擅於醫道,在發現村中沒有醫師之後,她就立了牌子,接待病人,診金收得不高,夠他們娘兒倆吃飽就行,遇到實在窮苦的,要麽拿幾條魚來抵,要麽幹脆就不收了。

而那個雨夜,佯裝肚子疼來敲響他們家門的男人忽然將他娘壓在了床上,笑得淫邪又放肆:“皮膚真滑真嫩啊,外邊來的女人跟村裏的就是不一樣……這麽晚了還放我進來,你就是在故意勾引我對吧,白天把脈時還故意摸了我的手好幾下……”

娘親掙紮尖叫著,睡在小床上的褚問在睡夢中被吵醒,睜眼見到這一幕,腦子一熱,毫不猶豫地抄起椅子就沖過去,還沒近身,就被那個男人一腳蹬飛。

常年在外狩獵打漁的男人力氣極大,褚問還不到十歲,被踹得一頭撞在墻上,眼前一黑,就暈了過去。

等他醒來的時候,娘親身子微微發著抖,緊緊摟著他,不斷安撫:“沒事了,沒事了問兒……”

褚問呆呆地扭過頭,看到了那個男人。

他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心口破開一個大洞,血跡蜿蜒到他們腳邊,那雙睜大的眼裏還殘存著恐懼,死不瞑目。

夢境極為混亂,下一瞬,就又變成了幽邃的海底。

他又在深海中掙紮起來,世界被一層水膜隔開,耳邊聽不到任何聲音,痛苦窒息,慌亂間他想起了師尊,趕緊叫了好幾聲,師尊卻沒有出現來救他。

師尊……不是說叫你一聲,你就會回來嗎?

褚問心臟狂跳著,猛地從噩夢中掙紮醒來,心中猶沉甸甸的,眼角還有些冰涼。

他恍恍惚惚睜開眼,就對上了四雙炯炯有神的眼神。

加上看不見的那雙,應當是五雙。

褚問:“…………”

褚問向來沉穩的臉色差點崩開。

……好、多、人、啊。

為什麽這群人一大清早在圍觀他?

楚照流今天又換了身張揚的紅色衣裳,襯得臉色都紅潤不少,趴在床邊,活像只皮毛火紅的小狐狸,關切道:“師兄做什麽噩夢了?”

顧君衣唏噓:“大師兄,你再不醒,我都準備把你叫醒了。”

“做噩夢得和大夫說,”燕逐塵搖頭晃腦,“晚上再在你的藥裏加一味安神的藥吧。”

褚問可憐地張了張嘴:“……”

能不能別提這茬?

坐在楚照流身後的謝酩依舊是那個比較有良心的,見褚問簡直羞憤欲死,手指撚著楚照流的一縷頭發,語氣平靜:“顧兄,祭文還沒研讀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