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7章 我身所在之處(第2/3頁)

風不知從哪條縫隙鉆進來,沖散了穹帳內唯一一個火爐帶來的暖意。蘇彥裹緊毯子,盯著阿勒坦手裏長筒狀的骨頭,忍不住問:“你在刻什麽?”

阿勒坦輕吹了一下骨屑,繼續雕刻:“薩滿經文。刻完了,就可以作為法器杆鈴的手柄。我有一個杆鈴,是我師父送的,但我想自己親手再做一個。”

蘇彥:“……這是什麽動物的腿骨?”

阿勒坦:“人腿骨。”

蘇彥呆滯完,手腳並用地爬下床,鉆回到地面的羊毛氈堆裏去,連咳嗽也盡量忍著不出聲了。

這個聖汗阿勒坦看著挺開化,誰料骨子裏仍是個野蠻人!他心驚肉跳地想,文明火種誰愛播撒誰去,我還是找個機會逃離北漠,去暖和的南方吧!

阿勒坦停住刃尖,瞥了一眼毛氈隆起的弧度,覺得還挺像個藏身的洞穴,深挖進去就能剝出一只戰戰兢兢的狐狸來。若是不去嚇唬它,狐狸很快就會恢復本性,轉頭又鉆出洞,繼續膽大包天地撩撥與算計他。

這樣似乎……也挺有趣?阿勒坦笑了笑,把駱駝腿骨放在床邊桌案上,熄滅了膏油燈。

身處軍營,他睡得警醒,半夢半醒之間陷入一片迷霧。

迷霧中依稀有邪惡的黑影晃動,很快化作漆黑黏膩的觸手纏繞住他,越勒越緊,要將奮力掙紮的他拽下深淵。

皮膚上的刺青滾燙如炭火,神樹的枝條亦在黑影的侵蝕下晃動掙紮,卻始終無法突破鉗制。

天在旋轉抽搐,地在搖撼顫抖,一個陌生的聲音如悶雷在天際炸響:

“——他最後一程毒發了,怕是熬不過!”

周圍響起了北漠語,七嘴八舌,是侍衛們的聲音:“阿勒坦不會死的,他是黃金王子,是神樹之子!”“神佑衛拉特,神佑阿勒坦!”“神佑阿勒坦!”

的確,他一出生就被族裏長老們認定是神樹之子,擁有與生俱來的尊貴與神聖。他也始終恪守這份尊榮所帶來的責任,從小就拼命學文、習武,帶領族人狩獵、作戰。

他甘願接受神樹帶來的疼痛——那麽大的一副刺青,換作旁人至少也要分次刺上半個月,將疼痛化整為零地分擔給每一次。他卻被五名刺青師圍繞著,在半日之間完成了全圖。

他並不確定自己能安然活到十九歲,在各種惡劣環境中屢次死裏逃生,是否因為神樹刺青的庇佑。但他卻義無反顧地被這個身份重重束縛,為了不讓任何人觸碰刺青,他在最青春躁動的年齡也要強忍著欲望,等待薩滿預言中那個命定的伴侶出現。

那個命定之人終於出現在他面前——盡管迷霧湧動,看不清對方的面容。

但他能感覺到對方的溫度與重量,就像冬季覆雪的烏蘭神山一樣、像夏日初綻的紮蒙蒙花一樣,莊重而輕盈地壓在他身上。

他能感覺對方正在用力按住他痙攣的四肢,發出近乎絕望的嗚咽,一顆顆熱汗滴落在他赤裸的皮膚上。

他能感覺自己腹部流淌著另一個人的鮮血,那股血氣滲入肌理,如甘泉滋潤龜裂的土地,激發刺青染料中蘊含的藥力,在死亡降臨最後一刻,將流失殆盡的生命力死死鎖在了他的體內。

他的心臟重新跳動起來,一下一下,由輕到重,漸次清晰。

周圍語聲嘈雜,驚嘆、祈禱還是感天謝地,他並聽不清。他拼盡全力只想睜開眼皮,去看清使他瀕死還生的那個命定之人,哪怕只看一眼——

那人撫摸著纏繞在他手臂上的發帶,發帶末端垂落下來,竹葉形狀的玉片相互敲擊著,發出極輕微的清響。

他仍睜不開眼,卻聽見耳畔一個輕輕的聲音,像懇求,又像命令:

“阿勒坦,活下去。”

那一刻,他迸發出前所未有的強烈願望——想要活下去,想要睜開眼,想要看清那張臉,想要緊緊擁抱神樹恩賜的伴侶。

沉重的眼皮終於睜開,他看見了鏡面中的一張臉:白玉為皮,風流鑄骨,含情在唇,桃花入眼……蘇彥的臉。

——阿勒坦猛地睜開雙眼。

幽暗寬敞的穹帳,一陣急似一陣的咳嗽從床角的地上傳來,被氈毯捂得沉悶,卻還是無法被帳外呼嘯的風雪聲掩蓋。

劇烈咳嗽聲到最急促時戛然而止,隨即是死一樣的沉寂。阿勒坦驟然心驚地跳下床,光著腳沖到一團毛氈堆前,把他的小狐狸連窩一同端起,緊緊抱在懷中。

從氈毯的縫隙中露出蘇彥蹙眉閉眼的半張臉。阿勒坦掌心虛握在他後背拍打幾下,沒有動靜,心急之下用了些力道,終於聽見哮喘似的一聲抽氣聲,緊接著又是一串咳嗽,這下心頭大石才落了地。

蘇彥將前額抵在他的胸膛劇烈咳嗽,在半睡半昏迷中難受到了極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