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半為江山半為(第3/4頁)

“也沒什麽,就是我抵達南京後的所見所查,尤其是白鹿案前後之事,還有一些個人猜測,當時嚴太監尚未落網……”蘇晏越說越小聲,仿佛陷入迷思。

朱賀霖從他手中取走豫王所回的信,第一眼便看見其中幾行——

“……當時情形,便是如此。清河今後若還想上書,勿提太子相關,切切!”

蘇晏一回神,忙將信紙奪回來,忙道:“豫王言辭上或許有些誇張,你也知道,他因為十年圈禁,對皇爺一直心有芥蒂……”

朱賀霖怔怔地不動,如同一座由內而外凍結了的冰雕。

蘇晏擔心,伸手握住朱賀霖的肩膀:“小爺!小爺你別慌,先冷靜一下——”

“我比誰都冷靜。”朱賀霖開了口,字字清晰,“就是因為足夠冷靜,所以我能辨別出來,‘朋黨之爭’‘主公不急,謀士急’‘他是朕的臣子,不是太子的,也不是你朱栩竟的’……這種話,絕不是四王叔自己編出來的!”

最後幾個字,他破了聲,從喉嚨裏發出斷裂的氣音,連帶著嘴唇也顫抖起來。

為了抑制這失控的顫抖,他用上牙緊緊咬住下唇,又用拳頭堵住嘴,眼眶逐漸泛紅,連眼白都染上了一層淡淡的血色。

“父皇……沒錯……是我太傻,總是長不大,總是天真地以為,帝王家也有同民間一樣的父子情……我在父皇面前,從來都只是個驕縱的兒子,哪怕後來被他冷落、挨了訓斥、被迫學了規矩,內心深處依然覺得,再怎麽樣他也是我的親生父親,他那麽了解我,一定會相信我……我錯了,清河,是我錯了……”

蘇晏聽得心如刀割,傾身過去抱住了朱賀霖的肩膀:“你沒有錯!不是小爺的錯,是我上書時措辭不當,才激怒了皇爺……”

朱賀霖抱緊他,下頜用力抵在他的頸窩,雙眼赤紅,聲音哽塞:“別自欺欺人了,你心裏明明知道症結所在。父皇在排斥我,不僅僅因為我曾在他面前表露過對你的感情,更因為我已不再是個承歡膝下的孩子。我有了屬於成年男子的情欲與野心,竟讓他產生了威脅感……這多麽矛盾啊,清河,長不大是我的錯,長太快也是我的錯……”

理智上,蘇晏知道朱賀霖所說不無道理,但感情上他拒絕接受皇爺帶來的這份父子隔閡,與基於權力、政治甚至更隱晦復雜的心理所導致的父子矛盾。

槿隚不是這樣的人——他在心裏對自己說。

——可“槿隚”只有在他面前、在兩人獨處的時候,才是“槿隚”。其他更多的時候,是“聖人無情”的一國之君,是統治著大銘億萬子民的景隆皇帝。這一點無可辯駁。

他能從自己的小情小愛出發,推己及人,去告訴太子“你父皇自始至終都會愛你,將來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棄你”嗎?

翻開史書看看,圍繞著那張至高無上的龍椅,幾乎每一頁都是血淋淋的父子反目、兄弟鬩墻、手足相殘,他能繼續縱容蜜罐子裏泡大的朱賀霖,說“那些都是別人的帝王家,而你是獨一無二的幸運兒”嗎?

他不能!

蘇晏深深地嘆了口氣。

安慰地拍撫著太子肌肉結實的後背,蘇晏輕聲道:“小爺,我現在腦子裏也很亂,想了很多,但不知怎麽說。”

“隨便說……無論說什麽,只要是你的聲音,我聽著就能好受些。”朱賀霖聲音沙啞,帶著濃重的鼻音,“你說,說什麽都沒關系。”

蘇晏第一次感覺,組織語言竟是件這麽困難的事。

他張了幾次嘴,方才慢慢說道:“我是你父親的愛人,也是你最堅定的同夥。朋黨、謀士,皇爺所說的我都不反駁,因為我的目標之一,的的確確是要把你推上下一任天子的龍椅。你是我認定的儲君,為你謀事就是我政治野心的一部分,這沒什麽可恥的。與此同時,我也敬佩與愛慕著你的父皇,願意為他與他治下的江山殫精竭慮,這兩者之間並不矛盾。

“所以,我才希望小爺盡快從少年情愫裏脫身,不要與皇爺有私人感情上的矛盾。另外,在學識上日益精進,在閱歷上逐步累積,而在政治上韜光養晦,盡量消除‘太子’這個身份給當朝皇帝所帶來的威脅感。

“皇爺與你感情基礎之深厚,遠遠勝過歷朝歷代的許多帝王父子,這是你的優勢,卻不是可以拿來揮霍的祖產。從今往後,小爺要記住一點,無論京城政局如何動蕩,你只管做好自己、相信自己,該隱忍時隱忍,該出擊時出擊,凡事三思而後行,行則百折不撓。”

朱賀霖沉默了許久許久。

直到蘇晏渾身肌肉都僵硬了的時候,終於聽見太子在他的肩頭低沉地說道:“清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