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半為江山半為
太子親自執筆,將案情經過寫成正式文書,連同涉案眾人的認罪狀,一並送往京師朝廷。
按慣例,如此大案,嫌犯很有可能要押送京師刑部或大理寺復審。所以太子沒有直接宣判,而是將涉案眾人關押在南京刑部大牢,吩咐嚴加看管,如若有失,一並治罪。
此事總算是暫告一段落,可以緩口氣了。蘇晏回到家後,很大方地給了小北幾錠碎銀,讓他去外頭餐館打菜、沽酒,回來主仆二人對酌,都喝出了六七分醉意。
醒來時,窗外月色皎皎,銀光透過開啟的窗扉,灑在幾案與地板上。蘇晏迷迷糊糊起身,去桌上拿茶喝,忽然看見茶杯旁放著一枚圍棋的黑子。
黑子光潔的表面反射著月華的微光,蘇晏下意識地拈起,入手冰涼,比普通棋子更沉一些,像是以上好的墨玉雕琢而成。
他在指間反復把玩了好一會兒,暈乎乎的腦袋才逐漸清醒過來:自己不太會下圍棋,所以租住房內也沒有購置,那麽這枚黑子是從哪兒來的?
莫非是南京刑部官署的院子裏,石桌上擺的那副圍棋?之前他陷入思索時,無意中揣在袖裏帶了回來?
可那副圍棋的棋子應該是陶瓷制的,表面塗以白釉與黑釉,棋子底部無釉手感略粗糙,重量也較之輕了許多。
黑子……
一段對話忽地從腦海中冒了出來:
“同余對弈一局,如何?”
“你已無子可下,何不棄子認輸。”
“爭一子一局輸贏之人,未必能贏到最後。”
“這話,不如你去詔獄裏說。”
鶴先生的聲音清雅柔和,每個字都是一滴竹瀝,可看著像甘露,喝著是劇毒,令蘇晏驀然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這枚黑子,是個來自宿敵的招呼,輕描淡寫而又暗藏禍心,充滿了貓戲鼠似的惡趣味。
——久違了,故人。余此刻就在你身後,靜靜注視著你。
蘇晏猛地回頭,寢室內空無一人。
——在黑暗中,余這雙執棋的手,何時會放下棋子,抽出殺人的利刃,你猜?
蘇晏打了個響亮的噴嚏。忙從衣架上扯了件披風裹在身上,快走到門邊時又折回來,打開衣櫃底層的抽屜,將皇帝給的錦囊揣進懷裏,然後趿著鞋沖出房門,高聲叫:“小北!蘇小北!”
他在花廳找到了趴在酒桌上睡著的蘇小北,將之搖醒:“快,收拾細軟……算了,只收拾文書、印信就夠了,我們馬上離開這裏!”
“啊……”蘇小北一臉茫然,“大人要去哪兒?”
去個有人護衛的地方。蘇晏轉念回答:“進宮,找太子!”
“好,我馬上收拾。”盡管不明所以,但出於對自家大人無條件的信賴與服從,蘇小北立刻起身,甩了甩昏沉沉的腦袋,去書房收拾。
蘇晏則去了馬廄,將兩匹正在吃夜草的馬兒迅速套上馬鞍,牽到了庭下。
五分鐘後,主仆倆各自背著個包袱,出了宅院大門,朝南京皇宮的東華門策馬狂奔。
幽暗的街道,石板路覆蓋著一層薄薄的雪,有的地方雪化了,在月光下聚成亮汪汪的一團團水窪。馬蹄踏過水窪,雪水四濺,打濕了馬背上飄動的紺藍色披風的下擺。
街道旁高高的屋脊上,月光剪出灰藍色的人影輪廓,人影將一支細長竹管橫舉到唇邊。
眼見霜笛將起,一道雪亮光芒電射而來,竟比天際寒月更加冷冽。
人影如風中柳枝扭曲了一下,再出現時已在丈外,堪堪避過了寒光。
寒光重又落回主人手中,是一柄長刃微彎的繡春刀。
沈柒從陰影中現了身,攜著滿衣風塵與凜凜殺機,聲音因長途奔波而顯得有些沙啞:“‘別盯著他,別驚擾他,更別打他的主意,否則就算是天王老子,我也要取其項上人頭’——這句話你若是忘了,我幫你記住!”
鶴先生持笛的手擋在胸前,微笑起來:“沈同知不是人在河南辦事,怎麽……哦,披星戴月趕過來的,路上跑死了幾匹馬?用了幾日?”
沈柒冷冷道:“我既然來了,你何不識相點,滾出南京。”
鶴先生面不改色:“余有兩句話想提醒沈同知。其一,做人要有風度;其二,即使同道,手也別伸太長。”
沈柒直截了當地說:“門後那人向我要敲門禮,只說了三個字——‘廢太子’。太子在南京,那麽這裏便是我的場子,我沒有與人共事的習慣,你不走,休怪我等同敵人看待。”
鶴先生似乎皺了皺眉,但很快又恢復如常,將笛子在手中轉了一圈,悠悠說道:“既然弈者發了話,這份功勞讓與你也無妨。”
翩然遠去之前,他留下了一句話:“替余轉告蘇大人,‘這一局留著來日再下’——假使你還有膽量出現在他面前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