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冤有頭債有主(第2/4頁)

腦海中鬼使神差閃過零星畫面,忽而是瀑布後方的洞窟中,赤裸少年向後跌倒,如墨長發披散在雪白皮肉上,被他一把抄住脖頸時,坦然道謝;忽而是寨中木屋,少年盤腿而坐,臟汙布袍也難掩一身清氣,捶地罵娘更顯赤誠率真;忽而又是按在自己肩膀上的一只手,那只手與自己擊掌三下,伴隨著“誓不可違”的鏗鏘承諾——

難道這一切,都是騙人的?

也許那少年官員真的與他父母的死無關,算算時間,行刑之時,他差不多剛好進城,在法場上恰巧撞見……

王武與王辰是雙生子,心意相通。王武一見弟弟神情,便知他志念動搖,當即沖過來,為他格住一記背後偷襲,低聲罵道:“戰場走神,不要命了?!為了個誆騙過你我的殺親仇人,你是不是傻?”

王辰也知道自己此刻仍想要去相信蘇晏,甚至下意識地為他找脫罪理由,的確是傻得不行。

狠狠咬住後槽牙,他揮刀斬落偷襲兵卒的頭顱,任燙熱鮮血潑了一臉,藉此來警醒自己收心斷念,不可再被蘇晏的鬼話蒙蔽。

周知府帶著衙役與兵丁趕到時,上千守軍正被五百賊匪壓著打,傷亡慘重,士氣低迷,包圍圈已被殺出個缺口。他趕緊指揮兵丁填上缺口,自己騎在馬上放聲高喊:“衛所五千精兵已經入城,即刻便至!賊匪還不受降?現下投降,除匪首之外,其余徒眾可免罪。等援兵一到,軍令無情,本官想救都救不了你們了!”

雖然援兵還不見影子,但周之道這個知府官位畢竟也是讀書讀來的,有些底蘊,幾句話虛實相間,使的正是兵詐與攻心之計。

眾賊匪聽聞五千精兵將至,便開始心底發虛,又聽投降可免罪,不免人心動搖。

王武見勢不妙,也同樣放聲高喊:“諸位弟兄好好想想,你們當初是如何活不下去,才落草為寇的?難道為了一句鬼話,就繳械投降,再回到人命不如馬的絕境中去?”

王辰也喊道:“寧可信鬼,也不信當官的一張嘴!殺了這狗官!”

“殺官!奪糧!求活路!”眾賊匪四下呼應,喊聲震天。

周知府臉色發白,心道:援兵再不來,本官今夜可真要交代在這裏,因公殉職了!

王辰將樸刀往地面一插,取下背負的鐵胎弓,挽弓拉弦,瞄準馬背上的周之道,箭矢如破空疾電,激射而去。

蘇晏與荊紅追在衙役唐鏡的帶領下,騎馬馳往大牢,隔著百步遠的距離,在火把照射中,遙見王辰張弓將射,當即喝道:“阿追,救人!”

荊紅追早在手裏扣了一柄柳葉飛刀,聞聲指力乍放。飛刀劃過一道殘影,半空中正正擊中箭簇,“叮”的一聲濺出火光,兩相墜地。

王辰見功虧一簣,轉頭瞪視來人,滿面的怒容在看清飛馳而來的身影時,化作了凝重與復雜。

他又抽出一支箭搭在弦上,這回對準了蘇晏。

百步須臾便至,蘇晏在周之道身邊勒馬停住,說道:“知府大人小心。我已放出穿雲哨箭,衛所援兵很快就會到來,再多撐住片刻。”

王辰恨然大叫:“你!是你放的哨箭!”

蘇晏與他之間隔著數十名捉對廝殺的兵卒和賊匪,一個官袍著身,高高在上,一個布衣芒屩,橫刀染血,四目對望。

紋了花臂的賊頭依然袒胸露腹,裸著健碩的深褐色肌肉,火光中泛著汗濕的油亮。半邊臉輪廓硬朗,胡茬粗野,另半邊臉濺上血汙,目光中波濤如怒,又沉淵如邃。

蘇晏想起他朝自己擡起手掌,朗聲說道“擊掌為誓”的豪爽模樣,心底忍不住一軟,對荊紅追說:“我想和他說話,但怕聲音傳不到那麽遠。”

荊紅追縱身躍到蘇晏的馬背上,手掌抵在他後心,“大人說吧,只需正常聲量,他會聽見的。”

蘇晏開口,發現聲音在內力激發下,果然輕松傳到遠處,卻不像後世的擴音器效果,而是凝成一線,送到對方身旁,直如面對面說話一般。

“王辰,王武。”蘇晏清晰地說道,“我知道你們痛失親人,心中悲憤,要報仇雪恨。但冤有頭債有主,以峻酷刑法草菅人命的是禦史陸安杲。我已秉持聖旨,將其革職查辦,命人押解回京,聽憑天子處置,料他即便不死,也免不了坐牢或流放。

“我亦將本地馬政不當,導致動亂之事上報朝廷,請求暫緩嚴捕令,安撫民心,妥善安置流民,待馬政清理見效,便可以恢復耕作生產,使官民各安其職。還請你們相信我,給我一些時間來兌現承諾,別被仇恨迷了本性,俠盜與暴徒,本就在一線之間。”

王氏兄弟俱是一愣。王武率先喝道:“陸安杲只是被革職,又怎能抵他一年來濫殺無辜的罪孽!我兄弟倆且不說別的,先要親手砍下他的頭顱,以祭爺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