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第2/2頁)

“是醬紫姜。”薛恕接話道。

“對,就是醬紫姜!”殷承玉說完又有些疑惑,擡眼看他:“你怎麽知道?”

薛恕垂下眼眸,語氣聽不出什麽起伏:“隆豐十四年的時候,我正在濟寧州。濟寧州家家戶戶都會做這醬紫姜,那廚娘應是濟寧州人士。”

殷承玉這才恍然,難怪那時他要賞賜那廚娘,對方卻不肯收,只說不值什麽銀錢。

“你也是濟寧州人士?”殷承玉話已問出口,方才驚覺,自己似乎對薛恕的過往一無所知。

他祖籍何處,家中有何人,皆不了解。

從他認識薛恕時,他便已是人人敬畏的九千歲,至於過往來歷,俱被掩埋在這層身份之下,無人敢過問。

“不是,我祖籍陜西,靠近嘉峪關一帶,後來才遷往濟寧。”

殷承玉還是第一次知道這些,他起了興致,便愈發好奇起來:“那又為何遷往濟寧,你家中可還有其他親人?如何會想到凈身入宮?”

一連串的問題,叫薛恕默了默,才斟酌著道:“嘉峪關一帶常年受瓦剌劫掠侵擾,我與母親長姐不堪其擾,便決意前往山東尋親……後來便在濟寧長居,做些小生意。”

“再後來適逢濟寧水患,母親病逝,長姐也嫁了人。我孤身一人無處可去,便去了望京。”說起往事和逝去親人時,他都三言兩語帶過,語氣也十分輕描淡寫。

原本興味盎然的殷承玉沉默下來,凝了他片刻,道:“過去的便過去了,也沒什麽可講的。你再與孤說些旁的趣事吧。”

薛恕從善如流,不再說那些散發著陳腐氣息的舊事,挑著市井之中遇到的趣事說給他聽。

他的聲音低沉悅耳,殷承玉聽著,昏昏沉沉間便睡了過去。他側著臉枕在薛恕腿上,長發散開,形狀姣好的鳳眼闔著,連帶著周身的尊貴疏離之意也收了起來,顯出幾分不常見的柔軟和脆弱。

薛恕小心翼翼地將他的頭移到軟枕上,才下了榻。

他並未立即退出去,而是定定在貴妃榻邊站了一會兒,才輕聲說:“其實,那時候我也在魚台。”

他們都沒有同對方說實話。

隆豐十四年,山東確實鬧了水患。但山東水患年年都有,並不是稀奇事。真正驚動太子大駕的,乃是因為那一年濟寧州下轄的魚台縣,爆發了疫病。

而那時他與母親長姐,剛在魚台定居半年。

疫病爆發之後,魚台縣宛若人間煉獄。

魚台縣令屍位素餐,在疫病爆發之後不顧百姓死活,匆匆上報之後就命官兵將整個魚台縣封鎖了起來。活人、死人,還有染了病的病人都圈在一處,原本沒病的,時候長了,也染了病。

更難捱的是沒有食物。

水災之後,房屋損毀,米糧耗盡。被圍起來百姓為了爭搶僅有的食物,打得你死我活;餓得很了的,易子而食也不是沒有。

就在這樣無望的境遇裏,母親也染上了疫病。

染了疫病的人更遭排擠,他們只能在半坍塌的破廟裏容身,找不到食物,更沒有藥材,每日只能靠草根樹皮果腹,與其說是活著,不如說是在等待死亡到來。

後來長姐為了換取治病的藥材,委身給了覬覦她已久的徐員外。

可即便這樣,母親還是沒撐過去。

母親屍骨未寒,緊接著長姐也不知所蹤。他四處打聽,才知道徐員外使銀子買通了看守的官差,逃離了魚台縣。長姐也被帶走了。

再之後,便是聽說城中疫情太嚴重,上頭下了命令,要焚城。

那陣子他渾渾噩噩,仿佛陷在深不見底的泥沼當中,無論如何也爬不起來,便覺得或許死了也不錯。

這汙糟糟的亂世,也沒有什麽再值得留戀。

直到他不經意擡起頭,看見城門大開,素衣黑發的殷承玉翩然而來。

如神祗降世。

從前他不屑旁人求神拜佛,受苦受難的人那麽多,神靈如何會一一顧及?求人不如求己。

但後來他才知道,神確實能救世人於苦難。

他說魚台縣令玩忽職守,業已伏誅。

他說孤與百姓同在,魚台絕不焚城,所有人能活下來。

於是他當真活了下來,從爛泥裏掙紮出來,一步步走到望京,走到他面前。

從此以後,他便是他虔誠侍奉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