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龍咬尾(六)(第3/4頁)

好在他也不懂什麽叫後悔。

他活著就是想吃,吃飽了,碎屍萬段都行。

可……他怎麽沒被碎屍萬段呢?

藍玉中充沛的靈氣沖刷著半偶停滯了多年的軀體,他身上每一處粗制濫造的法陣都被滋養過一遍。半偶的身體與靈智像迎接春雨的筍,飛快地生長。隨著身體破繭似的長大,許多心裏糊塗的事也忽然清明了,及至他有力氣睜開眼的時候,半偶弄清楚了來龍去脈——有人舍了百兩的藍玉,留下了他這條一文不值的腌臜性命。

劇變的骨肉一寸一寸地撕裂,不等長好就再撕裂……那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

半偶渾身顫抖著,將畸形的舌頭又活活咬下了一截,滿嘴都是血。

他已經渾然不覺,只是拼了命地掙紮著求生:這條命是人家的了。

最後一顆流星劃過,星空重新歸於沉寂,這一宿,夢鄉寂寥,到處都是夜不能寐的人。

金平南城門外,阿響沖進了自己家。鹹魚伯說去替她找門路,看能不能買通一兩個城防,先把人弄出來,阿響爺好幾天病得沒出過門,廠區的赤腳大夫也能作證。他們應該抓的人是她。

可問題來了,拿什麽買呢?

阿響把她和爺爺住的小窩棚翻了個底朝天,除了一排將夠祖孫倆吃半個月雜合面的大子兒,家裏就只剩下一堆過期的“金盤彩”。廢紙票上花裏胡哨地畫著金銀珠寶、祥雲彩鳳,三十一張,每一張都是一個破碎的美夢。

爺爺把過期的金盤彩票子疊成紙元寶,供在簡單的香案上,神位上沒有神像,只有一塊空空的“平安無事牌”,據說那是“太歲星君”的神牌。星君的來龍去脈他也說不清楚,不知從哪聽來的,就跟著人家一起信,每次買金盤彩之前都虔誠地過來拜,可也許這位太歲星君不兼職財神,一次也沒顯過靈。

阿響筋疲力盡,走投無路。鬼使神差的,她也給太歲星君折了一個元寶,病急亂投醫地向那神牌祈禱。

天太熱了,阿響上了火,這一低頭,鼻血就止不住地往下流。阿響一邊慌慌張張地擦掉“神牌”上的血,一邊語無倫次道:“救救我爺爺,太歲大人,求你救救我爺爺。只要能救出我爺爺,我把命都給你……”

神牌不知是什麽特殊的木頭,棉花似的,貪婪地將她指縫裏的血一點一點地吸了進去。

龐戩大步闖進天機閣總署,劈頭蓋臉地問手下:“你說那些邪祟的木牌怎麽了?”

“都統,你看。”那藍衣將他們從邪祟身上繳獲的轉生木牌拿了出來,慘白的木牌上血跡斑斑,好像有什麽人喚醒了那木牌裏的惡鬼幽靈,“方才南天星隕時,它突然就這樣了。”

蒸汽大貨船轟鳴著從碼頭駛出,掀起了惡臭的巨浪,將一只運河邊覓食的蒼蠅卷了進去。

正好一束燈塔上掃下來的光落在綠油油的水面上,從垂死掙紮的小蟲身上折出去,刺破了稀薄的水霧。

潛修寺裏的奚平皺著眉翻了個身,睡得很不安穩,耳邊充斥著“嚶嚶嗡嗡”的人聲。

有人求他救什麽“爺爺”,有人在嚎啕大哭,有人淒厲地慘叫……

嘈雜中,他好像還“夢見”隔壁的半偶醒了,睜眼爬起來,進了他的臥房。

煩死了,奚平用被子捂住了頭。

半偶無聲無息地溜進了奚平的臥房,見這人不知在夢裏打了個什麽把式,全身都晾在外面,把被子卷到了胸口以上,大有要想不開拿錦被上吊的意思。

蹲在床邊注視了奚平一會兒,半偶小心地伸出手,想把他從被子裏刨出來。

忽然,半偶猛地一激靈,往後退了一大步,削瘦的後背弓了起來。

只見剛才睡得死狗一樣的奚平突然詐屍似的,從床上翻坐了起來!

他慢條斯理地解開了纏在脖頸上的錦被,眼神清明得像從沒睡著過。目光擡起來,直勾勾地對上半偶,繼而詭異地笑了。

半偶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奚平”緩緩扭了扭脖子,整好衣襟和睡散的頭發,然後他將雙手舉到面前,十分愛惜地摩挲打量著,喟嘆了一聲:“可真是雙養尊處優的好手。”

那確實是奚平的聲音,但發音位置與他平時說話大相徑庭,以至於聽起來不像一個人。低沉的話音裏,帶了一絲不明顯的寧安味!

“奚平”站起來走了幾步,一伸手,半偶就像是給一根看不見的繩子吊了起來,懸到了半空,與他視線齊平。

“小東西,”“奚平”端詳他片刻,笑了起來,“你這輩子沒有做人的機會了,別學人自作聰明,嗯?知道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嗎?”

半偶張開嘴,露出一口畸形的唇齒。

“哦,你說不出來啊,那可太好了。”“奚平”冰涼的手指順著半偶的嘴唇劃下去,半偶狠狠地一激靈——那手指精準地擦過了他身上刻了法陣的地方,比當年剖開他胸腹的刀還鋒利、還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