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龍咬尾(六)

第一顆流星落下的時候,阿響跑到了畫舫渡口,正好跟一輛運冰車擦肩而過。

她一腦門熱汗被涼意沖下去一多半,沉沉地,她吐出了一口郁氣。

阿響虛歲十五,爹沒得早。早年間家裏有幾畝薄田,只是實在沒勞力。孤老頭弱媳婦帶著個娃,一年累死累活,也刨不出幾顆糧,雇人又算不過賬來,於是後來有人來收田建廠,爺爺就把地賣了。

開頭幾年日子不壞,在廠裏做工,怎麽也比種地來錢快,只是好景不長,前年廠裏突然說五十歲以上的不要了,一家人立刻沒了生計。

當年賣地得的錢也越來越不禁花,讓阿響娘一場病就用了個精光。

錢沒了,人也沒留住,只剩祖孫倆相依為命。為了掙口飯吃,力夫、跑堂……她跟著爺爺什麽都幹過。恰逢大選年,爺孫倆到金平來找飯碗,在南郊的廠區做零工。

阿響這一陣發了筆小財。

一開始,是有人在南城門外鳴冤,好像是說修騰雲蛟鐵軌的時候,家裏田地被狗官貪了去,求告無門,進京討說法。後來不知是沒人管還是怎的,反正那些人為了壯聲勢,開始雇人跟他們一起鳴。

這活兒簡單,只要領份狀紙在路邊等,看見有漂亮的車馬經過,就把狀紙舉起來,跟著大家夥一起喊詞就行,一天能拿五十錢——在碼頭,最有力氣、最能幹的力夫,一天可也就能賺三十來個。

爺爺不讓她去,老東西麽,總有些神神道道的道理,他說“沒有冤情去喊假冤,是要折福的”。阿響不聽,心說:鄉下還有雇“孝子賢孫”幫著哭喪的呢,那晦氣活她也不是沒幹過,幫人喊個冤怎麽了?又沒傷天害理。爺爺還覺得雙日子買“金盤彩”能中大獎呢,燈油錢都讓他拿著買那些廢紙去了,也沒見中過一個子兒。

今年金平熱得早,端陽未至,暑氣已經浮上來了。阿響爺爺被暑氣蒸病了,兩天沒吃進一口飯,肚子卻鼓得像懷了孕的婦人。阿響跟著喊了三天冤,得了一百五十錢,想起爺爺說以前到城裏幫工,主人家賞的飯裏有棲鳳閣的鴨頭,他這輩子再沒吃過比那更好的東西,就揣著錢,找到了棲鳳閣。

誰知道她爺爺“這輩子吃過的最好的東西”,居然是人家不單賣的雜碎呢?

阿響一閉眼,就仿佛又聽見了棲鳳閣裏魔音似的笑聲。

“小兄弟,快別跑啦,你熱不熱呀?”見她不由自主地跟著冰車,路邊一個賣冷飲的攤主就見縫插針地攬客,“來一碗冰雪丸子消暑,愜意過神仙!”

阿響腳步一頓,扭頭看見那冷飲攤上賣的“冰雪丸子”:粘豆面滾的小丸子晶瑩剔透,配上各色瓜果與薄荷葉,在悶熱的夜色中冒著涼氣。她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攤主見她意動,就攛掇道:“來一碗嘗嘗嘛,又消暑,又不傷腸胃,滋潤得很哪!”

阿響本來搖頭,聽說“不傷腸胃”,又猶豫了:“多少錢一碗?”

片刻後,她抱著滿滿一罐冰雪丸子,又快樂了起來——好心的攤主聽說她是要買回去給老人吃,連誇她孝順,給她盛在瓷罐裏,讓她帶回去吃完了再還。

漂亮的冰雪丸子不比那破鴨頭香嗎?

她心想:等她有錢了,就把棲鳳閣包下來,叫上一百只整鴨,鴨肉都扔出去喂狗。

阿響怕把碎冰渣捂化了,抱著瓷罐一路狂奔。

她跑過東城的鬧市區,靈巧地躲過穿行其中的馬車,長腿一邁,連蹦帶跳地跨過修路挖出來的坑,又朝路邊賣花的姑娘吹了聲口哨。姑娘回過神來啐了她一口,沒啐著,阿響已經跑出了南城門。

南城外依舊臭,賣雜合面餅的小販準備收攤,折價到一文錢三個。

“叔,不買啦!”阿響興奮地叫道,“今天吃好的!”

她可太能跑了,小野馬似的,一口氣沒歇,一路跑回了廠區。冰涼的瓷罐外面凝了一層水珠,阿響把濕漉漉的手在身上抹幹凈,忽然發現廠區氣氛不同尋常,圍了許多人……個個帶著刀,是官兵。

這是出什麽事了?

只聽一陣喧嘩,幾個人被官兵連打帶罵地押了出來,都是阿響認識的人。她睜大了眼睛,才要上前,旁邊有人一把拉住了她,是平時愛跟爺爺一起買金盤彩的鹹魚伯。

鹹魚伯有一雙比常人大上好幾圈的眼睛,瞪得幾乎脫了眶,將阿響拽到一邊,小聲道:“別過去!”

阿響:“到底怎麽了?因為什麽抓人?”

“說那些在南城門外鳴冤的是反賊,汙蔑朝廷,正挨著廠區查呢 ……哎,你是不是也跟著去過?”

阿響一個半大孩子,那點厲害都在嘴上,聽完嚇得心“砰砰”亂跳,手比冰罐還涼。

而就在這時,她看見兩個兵從廠區裏拖出一個人。

是她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