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3/9頁)

直走到樓梯處,她聽到季明楓在她身後開口:“就這樣,是怎樣?”

她停下腳步來,卻沒有轉身,但仰頭看著房梁,像是思考的模樣,最後她說:“就是世子希望的那樣吧。”然後她下了樓。樓梯上傳來咚、咚、咚、咚的腳步聲,不疾不徐,是高門貴女應該有的行路之儀。

她沒有再叫他世子哥哥。

自此之後,成玉再也沒有叫過季明楓一聲世子哥哥。

後來當朱槿將她重帶回平安城,她更是徹底忘記了這個稱呼。

那夜菡城一宿風雨,成玉回府已是三更,回首才發現蜻蛉竟在後頭不遠處跟著她,大雨中兩人皆是一身濕透。

開門的小廝惶恐地盯著她瞧,待視線往下時,嚇得話都說不大利落:“郡、郡主這、這是……”她也順著小廝的目光瞧了一瞧,瞧見自個兒半幅裙擺上全是泥漬,軟絲鞋邊上亦糊著稀泥,鞋尖上卻沾著半片紅花,花色被小廝手中的風燈一映,倒有些艷麗。

是在清遠街上摔的。她記得。

初夏的雨來得快,彼時她步出越北齋沒多久,便有落雨傾盆。出了清遠街,她才發現竟走錯了方向,於是又折了回去。

重走近越北齋時,卻瞧見季明楓正攜著那白衣女子步出茶樓。她在雨中停住了腳步,遙見季世子撐開紫竹傘步出屋檐,然後將傘斜了斜,那白衣女子單手提一點裙擺步入傘下,那個小動作是還不習慣漢裝的模樣,季世子的傘朝著那姑娘又斜了斜。兩人共用一傘在大雨中徐行遠去。

成玉在雨中打了個冷戰,待他們走出一段距離,她才重新舉步。身子被冷雨澆得哆嗦,舉步時一不小心跌了一跤,目光著地,她才發現街道兩旁的榴花被這場四月落雨摧折下來好些。

入目可見的石榴花樹們皆是被雨水澆得頹然的少年男女模樣,而她能瞧得見的花朵,不過就是這滿地的亂紅落英。如此蕭瑟情境,襯得她也有些蕭瑟。她在地上坐了好些時候,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直到打了個噴嚏,才站起來辨別方向,朝王府而去。

便是有這麽個插曲。

當夜蜻蛉伺候著成玉洗了個熱水澡,又灌了她滿滿一碗姜湯,還給她點了粒極有效用的安神香,她捂在被中一夜安眠,再睜眼時已是次日巳時。

室中唯有冷雨敲窗之聲,蜻蛉坐在她床前,見她醒來,輕聲向她:“世人有雲‘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郡主昨日委屈了一場,痛哭了一場,又被雨澆了一場,昨日種種,郡主希望它是生還是死呢?”

成玉打了個哈欠,平靜道:“我希望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

天子成家,無論姑娘兒郎,性子都烈,有時候連娶回來的媳婦兒性子都烈。成家性子最烈的是二十幾年前的睿宗皇帝。大熙開朝兩百余年,自開朝便和北衛是死敵,歷任皇帝在位時均和北衛有戰有和,還派公主去和親,唯有睿宗皇帝他說幹就幹然後和北衛至死方休幹了一輩子;睿宗皇帝在位時,熙衛邊境唯有王子埋骨,從無王女和親,便是如此烈性。而這位睿宗皇帝,是成玉她爺爺。

須知紅玉郡主成玉她平生最崇拜的就是她爺爺,其次才是她老子爹。秉續她爺爺的風骨,成玉雖然年不滿十六,較真起來,也是相當烈性。她說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那就真的死幹凈了,是絕不可能再搶救一下的了。

定義昨日種種已死幹凈的成玉在房中讀了幾天書,不曉得從哪個犄角旮旯找出來一本皺巴巴的《幽山冊》,裏頭說菡城城外好幾座深山裏都藏著玄妙的幽洞暗窟。成玉對這本書愛不釋手,讀得如癡如醉,讀完就拽著蜻蛉跑去訪幽探秘了。

整個四月,她們都在深山老林裏度過,戰天鬥地劈豺狼砍猛虎,影衛出身的蜻蛉根本沒有覺得這有什麽問題。直到四月底,季世子找蜻蛉談了次話,大意是說如果她再帶著紅玉郡主出門犯險就將兩個人都禁足,算是給了城外深山老林裏的豺狼虎豹們一條生路。

二十來日,成玉同季世子王不見王。蜻蛉同她談及季世子的幹涉時,她也只是點了個頭,道客居在此,主人有令,自當遵從,方是客居之禮。然後規規矩矩去後花園看書喂魚去了。

蜻蛉從未瞧過她這樣一面,一時倍感新鮮。她不知道她眼前這位郡主被自由的花妖們養大,也被威嚴的皇庭所規束,她天真時十分天真,任性時非常任性,規矩起來時,也可以做到極其規矩。

五月,成玉一徑待在府中花園裏溜達,因此碰到過好幾回季世子以及季世子領回來的那位夷族姑娘。季世子同她還是那樣,倒是世子身旁那位喜著白衣的夷族姑娘對她很有些不同。

有時候這位姑娘同季世子一道,同季世子一道時她會學著季世子,目不斜視當成玉不存在。有時候這位姑娘一個人,她一個人時,卻會假裝不經意自成玉喂魚的涼亭前走過,將眼風輕飄飄掃到她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