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她看著神明從幽冥中走出,像看見了袤遠的黑暗。

只這一眼,便再也挪不開目光。像跌落黑邃的深潭,於寂靜幽冷中自然明悟:這是一位神明。非修持神道的修士,而是天生神明自有其道的神明。

可這是執掌什麽的天神?為何他身後跟從的侍者是這般模樣?

在看到那老人、那病狼、那殘骨的一瞬間,好像看見了曾經歷過的一切苦。老弱衰微的苦、病痛難忍的苦,還有,死的苦。

所有歷苦的記憶同時在女須的神識內翻攪起來。

她看到了自己的十世輪回,十世早夭,她未曾經歷老苦,卻瞧見過他人的老苦;略微嘗過病苦;但最了解的,還是死。

被水淹沒、被蛇生吞、被絞碎、被消化,變成冰冷河底的怨魂……

遺忘與沒有遺忘的、放下的與還沒放下的……一同翻起的記憶匯成海一般痛苦的情緒,幾乎要將她淹沒。

沒有誰受得了這個。

像夜深人靜時,人偶爾會不由自主地回憶起曾經經歷的惡事、做過的錯事,尷尬、後悔、不甘、憤恨、痛苦,萬般滋味湧上心頭,攪擾了好眠,人在心湖波瀾裏掙紮,直到再次忘卻這些無法更改的舊事,才能平復下來。

可女須在這一瞬想起的不是曾經經歷的某幾件事,不是化鬼後的事、不是此一世的事,而是十世之中,積累的一切苦。在這些苦之下,還隱藏了那些在十世之前,被輪回洗煉,已經遺忘的記憶。

記憶被遺忘了,但歷苦的印跡還遺留在神魂之中,像沉重的石,把一切拖下水面。

女須勉力在這劇烈翻騰的苦中掙紮出一分清明的神智,可她又看見了神明。

那袤遠的、空幽的黑暗,雖然冷寂,卻能消去一切苦。

像踽踽獨行疲憊不堪的旅人,終於可以躺下,在安寧包容的黑暗中,忘卻一切、拋卻一切,沒有責任、沒有不得不、沒有掙紮、沒有煩憂、沒有未來……沒有一切苦,只需要徹底放松。讓空寂的黑暗將自己包容。

身披玄衣的神明微微笑著,他幽寒的目是空寂的,但這空寂給予苦痛最終的安歇。

女須看著神明,她已不由自主地生出了向往。

那渴望從她心底而起,生成一個已經被遺忘的念頭。這念頭自久遠輪回之前,穿過厚重光陰,傳到她的心中:這不是她的所求嗎?

女須猛然驚醒。

不!這不是她的所求!

至少不是她現在的所求。

她想起神明曾授予她的殷殷所期。在跨出斬我一步,自無底洞中跌落之後,那曾點撥過她的神明,化身李泉,對她莊重溫言——“大地之神名為社土,社土通幽。汝當感其心,承其志。”

她已見到了神明的看顧,她已感到了神明的悲憫與通達。

她的所求,不是逃避自身之苦,而是繼承神明厚德,不負所期!

但那玄衣覆身的神明並不在意她的所求是否未變。就像白日將盡,無論世人想不想,暗夜都會不可改換地降臨。

在掙出這一線清明後,女須當機立斷,引動九泉當中的社土之力。自社土之力重定九泉,她得神授命承社土心志之後,就可以略微借力於這位古老天神的遺贈。

那自幽冥而出的玄衣神明是她面對過最艱險的敵人。她甚至無法拔出刀來。因為她清醒地知道,她所能做到的一切反抗都是沒有用的。

她的力量傷不了對方,她的道法無法助她從此境中逃脫,她的智慧說服不了對方……

唯有借社土神力,方才有可能擺脫困境。

然而,那些往日溫厚親和的神力,竟如磐石似的沉沉不動,對她的牽引絲毫沒有反應。

是這玄衣神明的緣故嗎?

女須思緒如電迅轉。

她艱難掙出的一個瞬息已經過去近半,一個個計劃在女須腦海中出現又被否定,那不是畏怯瑟縮不敢果決一試,而是秋蟲在面對四季變幻時的無可奈何。是輪回修士,與道的差距。

可是她不能被這空寂安歇吞噬!女須在這一隙清明的最後一刻,扶刀的手下移,狠狠握在白骨刃口之上。

疼痛是苦,但這是她十世怨骨煉成的白骨刃,是她一路至今的見證,是她的選擇,是她的道!

借此決絕的疼痛,女須以此心倏然放下一切,調和心境無限靠近她曾經歷過一次的無我之境。

放下一切苦。她不再向往那可以消解她一切哀苦的空寂。

放下一切執。無有所執故而無有所動,不受一切力。

無我之境,這是她唯一有可能對抗這空寂的方法。

無我之境沒有力量、不存道法,這只是一個心境。

然而,外境可轉,借力可失。面對絕境,剝去一切外飾,一切終將回歸於己道。

女須立在黃泉之上,她的心空明澄凈,外物倒映入心湖,如倒映進一面鏡中,絲毫不起波瀾。外境因內境之空而空。那三個古古怪怪的神明侍者所帶來的影響,也就全都消去了,那神明空寂包容氣息的影響,同樣也就全都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