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鐘聲已止,白青崖睜開眼睛,只覺心上有塵拂落,緊繃的弦已放松。

道鐘之音雖貫通天地,卻並非所有眾生皆可聽聞的,就算鐘聲響到能把金石震裂,也無法遍及世界,此聲能夠貫通天地,是以神通廣傳道韻,其鳴借道而行,其聲自心而起,故而,唯有道心修持達到一定程度,方能聽得見道鐘之鳴。有些心上塵埃重的,聽不全一百零八聲鐘鳴,他們的道心承接了鐘聲震蕩,自己卻渾然不覺此聲,直到前幾聲道鐘之音震去昏昧,方才能夠聽得見後面的鐘鳴。

由此之故,道鐘之聲也可作為一種道心自檢,一如常人,心性偏執起來的時候自己是不知曉的,聞此道鐘聲音越少,便可以知道自己心性出得問題越大,應該謹慎自省了。

白青崖聽齊了一百零八聲鐘鳴,只不過前幾聲朦朧不清,如隔遠山,後來才逐漸清晰起來。天人五衰降臨於身,這件事多少還是讓他心中起了雜念。

既已受得邀約,他便與諸摯雷洞修士同行,離開之前,先以供奉謝過庇護此地的神明。之前與怪異的爭鬥中,摯雷洞中的修士們受了些傷,白青崖也有損耗,幫助他們誅滅怪異的那一段淮水水神送他們借道淮水,來到此地。

據那一位淮水水神所說,這一片地方是附近難得的安穩地界,幾乎沒有怪異自此中誕生,他們可以安心在此休養。此地神明並未現身相見,只有煙氣筆直作為示意。

“他們走了。”淮水江畔,淮水神君化身的余堌說道。

他此時作漁翁打扮,披著蓑衣鬥笠,在江畔散散一坐,一支竹竿垂落江中,身邊還似模似樣地擺了個魚簍,只是那魚簍中空空如也,什麽收獲也不見。孟懷魚線末端沒有鉤子,只團團纏著一縷靈氣,引得江中魚蝦競相爭食。

余簡徑自調弦,聽到這一句,只“嗯”了一聲,手上一撥,便是一曲《渭城三疊》。

琴音如吟如訴。此時春雨還未落,細柳亦未生葉,這悠悠淮水江畔,卻好像已經吹起了初春清寒的風,風裏細雨迷蒙、別柳依依,哀情自生於心,回徊不去,悵然難舍。

余簡的琴聲起時,孟懷就不再說話。釣竿獨垂,水聲洋洋,他閉著眼睛,卻陷入一片青青新柳岸中。

等余簡的琴音止息,孟懷從聽琴的心境中出離,面色就沾染了無奈。

“我來了幾日,你就彈了幾日的《渭城三疊》。”他說道。

“我彈不得麽?”余簡悠悠然地笑。

“自然不是。”孟懷只能道。

但《渭城三疊》是訴離別情的曲子,他這才剛來幾日呢。

“既然神君不喜,那便換一曲吧。”余簡很好說話地答道。

他指尖一動,又是一曲《梅花引》。只是好好的《梅花引》,竟生生被他彈出一種《憶故人》的味道來。

孟懷:……

也行吧。

孟懷安靜地等著琴曲奏完。無論何時何地、何曲何意,只要是余簡彈琴,他總是安靜地聽,那曲子也永遠值得他安靜地沉浸。琴藝到了余簡這個地步,無論是什麽曲子,彈出什麽味道,都只在乎於一心。只是等到琴曲奏完之後,孟懷的臉色就更無奈了。

“我錯了。”一曲聽畢,不提他事,孟懷先道了個歉。

余簡又笑,搖頭道:“你何錯之有?”

但他再撥弦時,指下便不全是傷別離的味道了。

余簡自然是知道孟懷為什麽要道歉的,不然他也不會連彈了幾天的《陽關三疊》。

當初孟懷得了存真化身之法,擔憂余簡孤身在隋地應對大劫,欲以化身離開水固井中的封印。後來余簡先行,孟懷還在等待神明取出他府中庫藏,才能煉出存真化身離開井中。

只是後來,神明早已往淮水上一行,取回了淮水君府,余簡在隋地待了許久,淮水當中各個河段分支的水神像有默契似的對他多有照拂,卻仍不見孟懷化身的蹤影。

其他人或許看不出什麽,但依余簡對淮水神君的了解,他還有什麽猜不到的呢?

他怕是做了個幌子。

孟懷大約有些別的事情需要化身去辦,所以才耽擱了許多時日。但他卻沒有另外再煉一具化身分兩頭行事。余簡也是修行者,幾番思維過後,大致猜得到是怎麽回事。

這不是幾個化身的問題,而是“有”與“無”的問題。

這世界上,想要將一件“有”的事物遮掩成無,那是不太容易的。但是若在已有之中略做混淆,則要徹底得多。孟懷若多了一個化身,那這個化身必然是要做什麽的,就算掩去,這多了一具的化身其本身的存在就是一個缺漏。可他若只有一具化身,這具化身是“為了同余簡在隋地應對大劫”而煉出,也出現在隋地余簡身側,只是因為是私逃出水固井封印,所以一直藏匿痕跡,這個因果是前後完整的。至於在他化身煉制出來,到出現在余簡身邊,中間這段時間裏做了什麽,自是可以用這前後完整的因果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