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天人五衰。

第一衰,汙穢沾身;第二衰,自生塵垢;第三衰,身軀老朽……

“不哭、不哭啊……”白鴻的聲音在丁芹頭頂輕輕響起。

她被攬進一個懷抱,潔白的羽衣沾了淚水,被初春的風一掃,就變得冰涼。

丁芹這才發現,自己一直在發抖。

白鴻擡起手臂,將她攏進長長的羽袖裏,風柔滑地吹過。等白鴻的袖子再放下時,她們已經到了一個安靜的地方。

丁芹緊緊捉著她的前襟,細瘦的手指一直顫抖著。

“怎麽會……怎麽會……”

天人五衰,怎麽會降臨到白鴻身上?

白鴻輕輕撫著她的頭,一縷被撚去發膏的白發落在額前,像一段無力的白綾。

是啊,怎麽會?

凡修行者,多多少少都面臨過幾次生死險境。但天人五衰與任何一種生死險境都不同。

它為你的壽命劃下終點,然後預留給你一段可見的時間,每一刻都比上一刻更衰老,每一刻都比上一刻更虛弱,讓你清晰地看著,自己一步一步、無可挽回地,走向死亡。

為什麽是自己?

大約每一個修士在感受到天人五衰降臨的時候,都會忍不住這樣去問,卻也不知道該向誰發問。

天人五衰的降臨,就像毫無預兆的絕症宣判,不敢相信、不想相信、不願相信。可最後還是,不得不相信。

在剛剛發現自己身上降臨了天人五衰時,白鴻也是如此想的。

她是壽歲悠久的靈鶴,是修持高深的大妖。她沒有做過什麽惡事,會為了庇護九曲河沿岸眾生而將自己困守於千年之久。她與大青山上的天神相結識,受其命與神使同行……

她沒有任何理由該受天人五衰之災。

但降臨了就是降臨了。

怨憤不甘就是這樣生出的。白鴻讓自己從這情緒中掙脫出來。她看著自己的心,她已見過了無數死亡,認識的、不認識的,親近的、不親近的……可到了自己,感受還是不一樣的。原來,她的修持也沒有那麽好啊。

白鴻的衰劫發展得很快,沒過多久,她的頭發就生出了霜色。

她花了一段時間平復心境,避塵、染發、駐顏。幻術是不行的,她所能做到最高明的幻術,也瞞不過丁芹的眼睛,在這方面反倒是凡人的膏劑更好使些。

那時的白鴻獨自坐在屋內,對著水鏡一點一點染著發。

她仍然無法將心境平復如天人五衰沒有降臨一樣,但她已經能夠接受這件事的發生。

她開始強迫自己問:為什麽不是自己?

大劫是眾生的大劫。無論善惡、無論強弱,每一個生靈都在劫中,每一個眾生都可能遭遇。

丁芹在她懷裏哀慟地哭,喉嚨緊到疼痛得發不出聲。白鴻看著她,只覺得她的想法還是像個孩子一樣,鮮明而激烈,好猜得很。

“不是我跟你出來,是你跟我出來。”白鴻輕輕撫著她的單薄的背,“在上神叫你跟著我之前,我就已經想要把九曲河沿岸的生靈交托給別的神明,好離開那裏了,我當時還想把他們甩脫給上神呢……”

所以無論有沒有丁芹,她都已經想好了,她一定會離開大青山脈,無論是不是大劫之中,她都不會縮在李府當中安受神明的庇護。

所以,這與丁芹無關,這不是她的錯。

白鴻在心緒穩定下來後,就做下了決定。她在之後的時間裏,一直有意避開丁芹。避塵決是法衣上附著的,修士的法衣大多有避塵與水火不侵的陣法,沒什麽值得注意的,染發的膏劑更是沒有任何靈氣波動,丁芹封著眼睛的時候,不會直接從漆下見到木料,也就不會直接從膏劑下看到白發。

但她沒想到,丁芹對她的狀態竟如此敏銳,只一見面,就覺察到了她的微毫變化。

她輕輕攬著丁芹,神情也像結出水珠兒的冰碗一樣,碎碎點點地,生出哀意來。

“這就是大劫。”她嘆道。

……

“年少恨東風,春來春去敗殘紅。再相逢,無心折取簪白頭,更恨東風。”

身著青袍的琴師坐在茶攤上,偌大的攤子只坐了他一個客人,面前的半盞殘茶倒映著他的眼。世間因果蒼茫,好像那半盞冷茶生了熱汽似的,把一層薄薄的霧蒙在他眼睛裏。但這霧氣上又好像有些缺漏,從空隙裏透出幽邃的光。

攤主拿著個竹筷敲桌面,一聲硬一聲悶,今年的春才剛來,他卻已唱上了春恨。

年少恨春去,東風太短花常謝;白頭恨東風,春去春來花又紅。霜發不堪染,不敢看花紅。

破鑼嗓子沒腔沒調地響著,扯出一片荒涼,擾得李泉也不看茶了,頭一擡,目光幽幽地投過來。

攤主霎時閉上了嘴,嘿嘿笑了兩聲:“這不是您等的人還沒到嗎?”

“她到了,你也該走了。”李泉話音未落,無憂天女的身影飄然落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