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梁都王宮,李泉伸手捉住懸在半空的狼毫筆,在筆洗中輕蕩。殘墨在水中化開,染了墨色的小水波擊在瓷壁上,泠泠水聲驚起了另一張桌案前的胥桓。

他擡起頭放下筆,雙眼因思緒還停留在手中的公文上而有些空茫。

“完成了?”他問道。

李泉一擺手,桌上的書冊就平平推到了另一張桌上。

胥桓擡手接過翻看起來。他請李泉來與他一起定下可以重定亂世、與世界運轉相契的律條,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是需要他終生踐行的道,直到最後,以智慧與力量,書就一冊真正無瑕無穢、可梳理世間的律冊,胥桓沒想著一蹴而就,但第一步,他需要這尚且粗糙的草稿足以成為他的根基。

開始時他想他可以與李泉互相探討,和而不同,可以使道理越辯越明,越少缺漏。但他卻發現,李泉在這條道上走得比他要更深更遠。比起相互探討,這漸漸的已經更類似於單方面的指點與教導。

後來慢慢就演變成了現在這個模式:李泉並不參與他最初的擬訂,但會對他擬訂的結果提出疑問,每一個疑問都準確點出了問題所在。胥桓就在這樣一次又一次的修改中,越來越明晰了自己的道。

他翻著李泉推給他的冊子,這本長冊經過修士的手段煉制,瞧著雖然不厚,所載內容卻抵得上梁王宮中的半壁藏書。他越翻越快,但直到末頁,也沒有看到墨色注疑的地方。

“已經沒有什麽可改的地方了。”他聽見李泉含笑的聲音。

養大了膽子的小松鼠推開窗鉆進來要烤火,窗外日暮金霞,照白雪盈盈。暮鼓聲聲裏,一道道他親手擬寫的律條從胥桓的神識中淌過,凝聚成堅實的鎖鏈,夯實進他的根基。混沌不清的命理忽然顯出一線,在渾沌如黑洞一般的力量裏深深紮下一根鎖鏈,像飄搖的舟船定下一根結實的錨。

胥桓猛然擡起頭,雙眼亮得驚人:“我……”

“去吧。”不必他說完,李泉已經笑起來。

胥桓虧損的根基才剛剛重新彌補上來,正是需要穩固的時候。

晝漏盡,暮鼓止,日輪西傾漸漸沒入地底,李泉看向窗外,余暉倒映在他眼裏,燦爛若金。

……

等到胥桓再次從閉關的石室中走出來的時候,又是一次暮鼓聲聲,他浸在暖色的霞光裏,皮膚似終於從經久不散的寒涼裏透出了暖意。

他嘴角翹起,似乎是想笑一下,但這個笑還沒有完成就被一陣冥冥中的感應打斷了——窕姨出事了。

胥桓的神色冷了下來,目光利若含鋒,直刺所感方向。

他娘出事的時候他才六歲,什麽都做不了。他不會再讓窕姨出事。

晚霞在日輪沉落後褪了色,一縷風卷起些許碎雪,其上碎金般的光芒在落地前黯淡了,灰藍色的雪地上已經沒有了胥桓的身影。

……

“人心,大約是這世上最可笑的東西了。善惡同具,欲求混淆,連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想要什麽,總是折騰著沒有意義的事,妄想彌補卻讓自己越陷越深。你們說是不是?”別初年嘴角啜著笑問道,但他身邊卻沒有其他人,只有手上把玩著一只有道裂痕的木質面具,那上面詭異的紋路好似一個個被糾纏在無盡線團裏的人。

面具裏並沒有回應,別初年也不在意,他無聊極了似的繼續對著面具自語道:“那位想用你做什麽呢?替代偶師使?借明燈法反取玄清?還是別的什麽打算?”

飛英被困在詭面中,一語不發。他已然明白,自己在不知不覺間成為了別人手中的棋子,受雙方爭奪取用。但無論執棋者怎麽打算,與他這個棋子是沒什麽關系的。這取走詭面的修士對他喃喃相問,可飛英雖然已經在局中牽扯甚深,卻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牽涉進來的——在此之前,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經成為了別人的落子。多可笑?他以為自己做的每一件事、走的每一步,都是自己思量考慮的結果,但卻一直都是在沿著別人給他安排好的路線前行。

多可怕。

在遇見偶師使之前,他就已經成為了別人手中的提線木偶。

替代偶師使?反取玄清?這修士所猜測的難道不可笑嗎?他這樣一個連知曉自己入局都沒有資格的人,可以做成這樣的事嗎?

“你自然是做不成的,但要做這件事的不是你。”別初年悠然道。

飛英心中一驚。他方才的所思所想都是在神念中進行的,並沒有回應別初年。只是心緒一時波動,竟就被覺察了。飛英極力收束起神念,卻仍覺得自己在此人面前仿佛赤身裸體,毫無秘密可言。

可他同時又不由得被別初年的話激起更大的心緒波動。偶師使詭異莫測,玄清教根深葉茂,與他們相比,他就像一粒石子、一片落葉,但石子與落葉能做成什麽事,並不取決於他自己,而是取決於他在什麽人手中。豈不見修士手中的一滴水珠,也可擊碎凡人所持的百煉精鋼?而石頭與落葉,自然是沒有資格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