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因果密密糾纏在每個生靈身上,牽扯著他們的一舉一動,今日的自己已成舊日的木偶,如若不能內境修持,今日種下的因果又將操控著來日的自己。

梁都,王宮之中。

胥桓頭戴金冠、著衣三重,最裏層竹青色的領高高攏住脖頸,中間是一層雪白的單衣,最外層則是一深青近乎於黛的衣裳,同色的線摻銀織就暗紋。這一席莊重的衣服襯得他顯出威嚴氣度,重而垂的衣料隨著他邁出的每一步矜莊地款款而擺,摻銀線的暗紋在陽光下微光流轉。

左右臣子垂首躬身,殿內靜得唯有呼吸相聞。胥桓在左右臣子的夾道中,一步一步走上了最前面的座位——梁王的座位。

胥昌已死。

他回身俯瞰殿下,大臣們恭謹地彎著腰。挺括地王袍在王座上鋪展開,它們和這座莊嚴的大殿、和大殿中行禮的臣子們、和這王宮、梁都、梁國的土地與天地上的人,一起簇擁著、堆積著、拱衛著這個梁國之中至高的位子。

胥桓緩緩坐下。

這舉一國之力而供起的巍巍之位壓下,他身上那透骨的寒涼終於化開了,和著梁王之位共成了浩大的威嚴。

……

“你似乎並不開心?”嬌麗的女聲輕柔婉轉。這是一個只用耳朵就能夠讓人想象到模樣並為之心中悸動的聲音。

偏殿中,胥桓頭上珠玉裝飾的金冠已被取下,他閉目斜倚在榻上,滿頭烏發散在鋪開的衣袍上,唇色還是淺淡得沒多少血色,不動時孤寒得如一座玉像。他睜開眼睛,黑瑪瑙似的眼珠一動,這平添的活氣裏卻不似往日寒涼。

“窕姨。”

塗山窕輕巧地走到榻旁,她伸手捉起胥桓的手腕,搭住了他的脈。

“我沒事。”胥桓說道,任由塗山窕搭著他的脈。他語氣裏還帶著慣常的寒涼,但比起他平時的模樣,這樣的態度幾乎已經算得上是溫馴了。

他們的面容有七成相似。塗山窈、塗山窕。這張臉,與他記憶中娘親的模樣幾乎一模一樣。

塗山窕是在他被胥昌放出來後找到他的。那時候因為胥康的怪病,胥昌雖然不得不讓他好好活著,但也嚴密地掌控著他。那時他一無所有,面對梁王的力量,沒有任何可以改變的機會。如果不是窕姨,他就只能作為胥康的藥一直活下去。

塗山窕聽了他的解釋,卻還是堅持搭著他的脈,直到親自確定了他的情況後才松開他的手腕。在去了擔憂後,她就生出了淩人的惱意,但這惱意不是沖著胥桓的。

“是不是那些大臣裏有反對你的?”塗山窕問道。她漆黑的眼瞳隱隱有變作豎瞳的跡象。

“不是,那些說不通的早就已經處理完了。”胥桓平和地說道。

但她們還是不同的,記憶中的娘親從沒有顯露過這樣的鮮烈的氣勢。

“可你並不開心。”塗山窕說道。

“我只是對梁王這個位子不太感興趣罷了。”胥桓又嘆息似的道,“還是太急了些,如果能按照原本的打算來,用不著殺這麽多人的。”

他在說這些話時的惋惜是真實的,但他此前說處理了那些激烈反對他的大臣時的平靜也是真實的。

胥昌已死,正常來說應該由胥康來繼任梁王。他原本對胥康做了安排,可胥康卻偏偏在他眼皮子底下失蹤了。這就使他後續的計劃用不上了,只能匆匆行動。而因為胥康的下落沒有一個可以使人信服的交代,底下的人難免有些不樂見兄終弟及的老頑固。這也正常,因為胥昌的厭惡與防備,他雖然生活在王宮之中,卻沒多少存在感,他對於那些大臣們來說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存在。

塗山窕冷哼了一聲,毫不掩飾自己的厭惡:“那個胥康……你不用擔心,玄清教是你的,遲早會找到他。就算找不到他,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沒有他的血——確切的說,是沒有他體內來自塗山的那一半血,胥康活不了多久。

但胥桓並不是半妖,塗山窈在生下他的時候,已經邁過了化形的坎,以人身誕下孩子。可就算如此,那一半來自塗山的血脈仍然強橫非凡,一個普通的幼童是沒辦法在老祠堂裏熬過那十年的,可能兩三年就一命嗚呼,等不到阿慈發現他,也等不到後來胥康的病。

可是,一個已經化形的塗山狐,是為何到了梁國的王宮之中,後來又淪落到那個結局……這是胥桓所不知道的事。每次問道這個,窕姨的神情都很難看,她不願提這個,或許她也只知道一部分。畢竟在她終於找到梁都的時候,她的姐姐已經屍骨無存,只留下一個處境艱難的孩子。

胥桓對胥康倒是沒多少仇恨,胥昌把那些難堪的過去瞞得很好,連帶著要消隱掉胥桓的一切存在感,胥康並不知道他用的藥來自何處。如果不是胥康的病,他還要在老祠堂裏繼續熬下去,雖然他出來後也被監控得很嚴密,但至少有了接觸一些人的機會。若非如此,就算後來窕姨找到了他,他也很難籌謀到今天的地步。當然他也不至於感激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