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夜色裏的湖泊還是那麽平靜,不起一絲波紋。

白天的時候湖水透得一眼就能看見底,到了夜晚,光滑如鏡的湖面反倒將星月之光盡數反射。柔和的光似自湖面上漫散,深谷中捧著一汪月光。

這是極美的景色,只可惜,那湖泊的盈盈光下,融著淡淡的血色,這景色中就難免滲出涼意來。摻著血色的月光掩了湖面下的模樣,一個個身影從四方來到湖邊,衣擺與鞋底擦過草地的聲音簌簌匯聚,沒有人發出聲音。

揾察走到前方,他穿著一身彩織的衣服,上面的紋樣不是染印或繡出來的,而是直接用彩線在織布的時候織出來的圖案。紅、黃、黑、藍……條紋、格紋、菱紋交錯排布,形成一種規律的美。他戴的帽子也是如此,那是個形制很特別的帽子,既不圓也不方,頂部成一處平棱,有點像屋脊。帽子同樣也是那種織出來規律的彩紋,但在帽子最頂部的脊上,額外繡了一只異獸,身形似羊似鹿,頭生一支獨角。

他手中還持著一支木杖,杖身分出枝椏,系著九道不同顏色的絲絳,絲絳末端系著鈴鐺。揾察持著這支木杖走向最靠近湖邊的位置,湖中反射出來的盈盈月光將他照得朦朧發光,杖上的絲絳被夜風輕輕擺動,尾端的鈴鐺卻並沒有發出聲響。

達烏也站在靠前的位置,他身旁就是老祖母。老祖母頭發全白,在腦後挽成一個小小的髻,肩背輕微地佝僂著。她看上去狀態並不好,是被達烏攙扶著來到這裏的。雖然被稱為老祖母,但她卻不是達烏的祖母,而是他祖母的祖母。到了她這個年紀,雖然有些修行人的手段來彌補,但損失的氣血已經不能像年輕人那樣容易恢復了。這個時候,她更應該在房間裏休息,在夜色裏安寧地睡一會兒,可她還是堅持來到了湖邊。

老祖母臉上沒有笑,達烏也笑不出來。祭祀圖騰本來是一件快樂的事情,不需要嚴肅,沒必要弄得有多莊重。那是圖騰,是與他們血脈相連的族人,是長輩也是親人,並不需要高高在上,就像家中的老祖母一樣。過去的每一次祭祀,有火堆、有舞蹈、有鈴樂、有比鬥、有笑罵肆意,甚至還有人放聲大哭,發泄情緒,但唯獨沒有這樣的壓抑。

但現在……只希望這一次的祭祀也平平順順地結束,然後,能夠尋找到徹底結束這種狀況的辦法。

揾察手中木杖高高舉起,猛然下砸,杖尾重重頓在湖面,竟如同頓在地面一樣,只下陷了不到兩指的深度就止住了。表層的湖水被木杖擊出,像一片片月光飛濺,以木杖為圓心,月光的漣漪向遠處蕩起,一波又傳一波,喚醒沉寂的湖。

在潑灑的月光與一痕接著一痕的波光中,木杖上的九枚鈴鐺驟然同響。

絲鈴九響,祭祀開始。

九枚鈴鐺的音色、音調各有不同,在木杖上有節奏的響起,奏成一曲古樸輕靈的鈴樂。受九枚鈴鐺所引,湖岸旁的人們身上也漸漸響起了鈴聲。

每一個寨民都佩戴有一枚鈴鐺,每一枚鈴鐺都各自不同。或高或低、或清或濁的鈴音漸漸響起,匯入到鈴樂之中。

如涓滴細流融入溪水,漸漸匯成一條奔湧的大江,樂聲由輕盈變得壯麗,細巧之風卷起花與葉狂舞,靜謐之霧忽掀狂浪,如空靈與細微的星子匯聚,便成就了浩瀚無垠的星河!

而在這人人身上皆有鈴響的環境中,唯一寂靜的兩個人,就變得格外顯眼起來。

可是,絲鈴九響,祭祀開始,便不可再被打斷了。

在人群之外,一個寨民匆匆趕來,看著已經開始的祭祀,焦急地在原地來回走了好幾步。

他是達烏安排的關注丁芹和白鴻的人。寨裏正是關鍵時候,來了兩個不知背景的陌生人,他不可能放任她們不管,早就安排了人關注著她們的行動。但他剛剛才發現,丁芹和白鴻失蹤了。

能在他眼皮子底下讓兩人避開他的耳目消失不見的,只有揾察了。而揾察要兩人幹什麽,不必猜都能想得到。

他緊趕慢趕,想來通知達烏,結果還是慢了一步。

祭祀開始便不能被打斷,這並不是出於禮,而是因為在祭祀開始之後,鈴聲就會形成一種力量,這種力量將所有參與祭祀的人都牽扯在一起,如果在祭祀前期強行打斷祭祀,那麽參與祭祀的人必然會受傷,而如果等再過一陣,祭祀的力量穩固下來之後,那根本就無法打斷了——起碼他是沒有這樣的力量去打斷的。

只是遲疑的這片刻功夫,鈴聲就已經匯聚成樂,他站在祭祀的人群外面,相隔不過三步,卻已然無法靠近。聲如浪潮,將他拒在岸邊。

現在他也不必猶豫要不要打斷祭祀了,他已經無法打斷,無法將事情告知給達烏。

但達烏此時也已經知曉了,他不但知曉丁芹和白鴻不在他所安排的房間裏,還知道她們在哪——她們就在祭祀的隊伍中。兩個血脈無關、未佩蘊含圖騰力量鈴鐺的人,在祭祀之中,就像海面上的冰山一樣顯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