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明燈照引,破除幽暗。

在這光明的照耀下,有應公之前所有的畏懼與遲疑突然都消散了。諸煩雜之念被照破之後,被掩埋的智慧顯現,他突然想起了曾經聽過、學過的一段詞。

他捧著胸前的燈盞,揚聲誦唱:“……

車碾傷殘,馬踏身形碎。墻倒崖崩,自刎懸梁縊。水火漂焚,虎咬蛇傷類。九橫孤魂,來照明光引。

……”

所有聞聲的倀鬼,乃至其他橫死、迷茫、受困於此地的孤魂,都轉頭看了過來,這明燈的光輝照進了他們的眼睛裏,在死氣沉沉的黑中映出了一點珍貴的亮光。

於迷障者施光明,於寒冷者施溫暖,於是這些迷惘悲苦的魂,就受這明燈的指引,跟在有應公的身後,隨著他一路飄向了萬應公廟。

狗王發出一聲怒極的兇惡狂吠,可怖的兇煞如海嘯掀起,向著有應公與他身後的陰魂們撲去!

漓池拂袖,一道清風忽起,在有應公捧在胸前的燈盞上一繞。

有應公垂眉斂目,多年所受到的悲憫供養同樣在他心中種下了慈憫的種子,他對這些與他相似卻又更加不幸的枉死之鬼生出了同情,這同情之中又生出了善念,不需要回報,不希求感激,就只是純粹的同情,與願意向他們伸出手的一念。

一念善意,如大醍醐,灌入燈中,光明大盛。

一道清風引燈焰,照亮這一道開辟給孤魂的路,引導他們安寧前行。

而那兇神惡煞的狂吠,已在這光明中化作了拂面的輕風。

狗王驟然轉向漓池,抱琴的神明正緩緩收攏揚開袖袍的手臂,未曾移開的目中無悲無喜。

一陣陣充滿威脅的低吼從狗王喉嚨裏發出,它的目光愈發兇惡,嘴唇咧開,露出滿口鋒利的牙齒,卻沒有立即動手。

一時的疏忽令它失去了留在此處的所有倀鬼,這足以令他警惕起來了。

狗王的低吼聲遠遠傳開,喚來一聲又一聲不同的狗吠在林中遠近不同的位置回應,它們遵從了狗王的呼喚,並在迅速靠近。又有鴉群拍動翅膀的聲音響起,伴隨著它們粗啞的鳴叫聲,附近的樹上很快就亮起了一雙雙猩紅的眼睛。

狗王沒有發動攻擊,它只是警惕地盯著漓池,並等待那些從屬於它的野狗們到來。漓池也沒有動作,他只是靜靜地看著,直到有應公的誦唱遠去了,明亮的燈火遠去了,孤魂野鬼的隊伍也遠去了。

林中再次變得幽暗,重新聚集而來的是滿身屍臭口滴涎水的野狗。

這些野狗們雖然沒有死去,但也已經不能算是活著的了,它們每一寸的肌骨上都浸透了陰煞,這些陰煞早已將它們的活氣消磨了個幹凈,反以這死氣來驅動這副身軀。

每一只野狗身上有著與狗王相似的陰煞與虐戾,這些陰戾的氣勢與狗王的氣勢融為一體,化作一股更加磅礴可怖的勢。林間凝結出陰寒晦暗的霧,於是在這霧籠罩的地方,仿佛連山林也與之融為一體,化作沉沉重壓,向漓池洶湧而來。

攜著這磅礴的力量,狗王向前踏出了第一步。

何其熟悉的手段。

曾經的蝗王也施展過這般手段,將眾多飛蝗的力量與自己融為一體,凝做不可抵擋的滔天威勢。現在它們還只是操控著這些與自己相類卻又不屬於自己的力量,但等到未來,這操控就會變成吞噬,將不屬於自己的變作屬於自己的。

以一切外力供養己身,最終成就獨此一靈。

便如他在目中所見,那個由因果與命理勾勒出的世界中,獨獨在狗王身上破開一處黑洞,運轉著某種古怪可怖的力量。

那些從野狗、從鴉群、從孤魂野鬼,乃至更遠處其他生靈身上延伸到此處的因果,在即將牽絆到狗王身上時,都斷裂了開來,只在它所身處的位置,勉強勾勒出一片混沌的身形。若無這些斷裂因果所勉強形成的牽絆,只怕這片黑洞,就要開始吞噬周圍的一切了。

不是活的,也不是死的,命數斷絕,因果混亂,本不應該存在,卻偏存了下來,其名為:怪異。

月光一暗,狗王攜腥風撲來!

它快得像一道幽光,漆黑的爪對準漓池的心臟,猙獰的齒沖著他的喉嚨,哪怕是有些修行的人,在這一擊之下只怕也絕無全然幸免的可能。

可這如閃電般的一擊卻落空了,它分明看見自己撲中了那個身影,牙根已經因為等待溫暖血肉的滋養而發起癢來,可它的牙齒卻只咬在了空處,巨大的力量令咬空了的牙齒在上下交擊時發出了清晰可聞的碰撞聲。

而它沾著屍毒的利爪,也並沒有掏中一顆溫暖的心臟,它甚至連一片衣角都沒有碰到,只撲到了一片清風。

狗王落在地上,在落地的一瞬間就輕巧地轉頭回身,警惕地看向身後。

漓池不知何時已出現在那裏,他面上仍是那般平靜,右手如撥弦那般按在空中,但他的琴只是虛虛扶在左臂中,並沒有被撥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