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廟內突然起了風。

這風很輕,只吹得火堆上的光亮晃了一下,可就這一晃,火焰的溫度就散了出來,它吹在皮膚上,像吹化了河面冰層的春風。

可這風吹在周圍的有應公們身上,卻讓他們都變了顏色,這吹在活人身上溫和柔軟的風,落在他們身上卻像是刮骨的刀一般。

之前還把廟裏擠得滿滿當當的有應公們,一瞬間全都散了開來,一個個驚叫著往木像裏躲,廟裏眨眼又變得空空蕩蕩。

不……還剩下最後一個倒黴鬼,他實在沒法把自己全塞進木像裏頭去了,剩了半條腿落在外面,還在拼命地往裏縮著。

漓池懶得理他,那風早就散了,這顧頭不顧尾的家夥還在把自己可勁兒往裏塞。

哢!

剩在木像外面的那半條腿陡然僵住了,只見他正擠著的那個老舊木像上,生出了一道裂痕,在這似乎萬分凝重的氣氛裏,緩慢但絕望地碎成了兩半,裏面擠著的四個倒黴鬼一下全滾落出來,又嗖的一下全躲到距漓池最遠的角落裏,擠在一起瑟瑟發抖。

老漢和他的一雙兒女雖然看不見這些有應公們,卻能感覺到廟裏的氣氛松了下來,之前的陰寒也消散了。

小鼓之前被那陰寒悶得臉色蒼白,此時方才緩過來,大鑼給她喂過藥後才放下心,扭頭去看那碎成兩半滾落的木像,然後又轉而看向漓池,兩只眼睛亮晶晶的。

漓池瞧著他笑了起來,他這一笑,之前的威勢便散了,好像又變回之前那個平和的客人。

大鑼膽子就大了起來,對漓池問道:“他們都被除掉了嗎?”

除掉……縮在桌子底下的四個倒黴鬼又發起抖來。

漓池道:“是嚇唬一番,讓他們不再敢作亂罷了。”

大鑼扁了扁嘴,氣憤道:“他們都不好!我爹免費給他們刻木像,他們還想害我們!他們那麽壞,以後說不定還會害人!”

他手上握著自己的那柄小雕刻刀,眼睛裏的後怕褪去後,就露出兇氣來。

漓池搖了搖頭:“小小年紀,哪那麽大兇氣?不要這麽非黑即白的。”

大鑼沒有反駁,但小孩子藏不住心思,臉上露出很不服氣的神色。老漢之前忙著給小鼓揉按了幾個穴位,這會兒小鼓已經徹底恢復了,才回神注意上大鑼,一眼瞪上他不許他再亂說,又拉著他要向漓池道謝。

漓池擺了下手,又看了一眼大鑼,才道:“這兩個孩子的問題與你這門手藝不相幹。他們的命還是這些有應公幫著保下來的。”

“怎麽會?”大鑼瞪大了眼睛。

桌子底下縮著的幾個有應公拼命點著頭。

漓池笑了一下:“你出生的時候,外面沒有起樂,只平地響起一聲鑼,可後面找到是誰敲的鑼沒有?”

老漢沒有說話,臉上的刻痕卻皺得更深了。他當時沒有多想,光顧著孩子哭了。那聲鑼響聲如炸雷,沒有半點預兆。可沒有吹打幫腔的,又不是紅白之事,誰會閑著沒事兒只敲一聲鑼呢?

漓池目中照見因果,因果編織勾做命數,眾生入網,今日之遭遇,皆由去日之所行而結果,今日之應對,又將為來日之遭遇種因。

“你命中無兒無女,孤寡一生。這兩個孩子原本也當轉投他處,現在雖然被保下了,但並非沒有代價。”

所以大鑼生下來的時候就不會哭,而等到第二個孩子小鼓的時候,她的身上則幾乎沒多少活氣。

“怎麽可能……”老漢喃喃道,他的臉緊緊皺著,似乎很難接受。

這也很正常,人們總是很難接受自己的苦難來源於自身,但若是能夠找到一個外力,將苦難的原因歸結於此,仿佛便能夠從中得到幾許安慰。

原本畏縮在木像中的有應公們聽見漓池此語,膽子也大了些,悄悄把目光投注過來,看向老漢和兩個孩子的眼神又帶上了不滿與理所當然。

漓池哼了一聲:“怎麽?救了人一命,便覺得自己可以掌控人家一生的命數了嗎?我今日放了你們一馬,你們是不是要永遠任我差遣了?”

木像中的目光一下收斂了起來,那幾個滾落在外面的有應公中,有個大著膽子接話道:“只要您看得上,我願給您當牛做馬!”

“我看不上。”漓池道。

接話的有應公一下噎在那裏。

“他們……他們……”老漢聽不見鬼語,卻能聽見漓池說話,不由驚駭。

“沒事,他們做不了什麽。你這門手藝沒什麽問題。至於吳侯……”漓池搖了搖頭,“他治得好病,卻救不了命。”

“為什麽?”大鑼急切問道,“小鼓的病好了,她不就沒事了嗎?”

小鼓拉了拉他的衣擺,輕聲說道:“命和病是不一樣的。”

她自小感應就強,能分辨周圍有沒有陰魂,對這些看不見摸不著的事情也很有些感覺。他們本不該活下來,可卻活了下來。強留下來的命,又能有多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