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噩夢

這是個長久的、生生不息的噩夢。

夢裏他向冰冷的河水深處墜去,手腳灌鉛動彈不得,鼻腔灌滿腥而冷的液體,卻並不阻礙他呼吸——瘋了一般歇斯底裏地喘氣,有什麽東西隨著他無聲的呼救傾瀉而出,是某種粘稠的顏料質的斑斕色彩,裹著丙烯或松節油的味道流進河水,匯入茫然一片幽黑裏。

他產生了自己是魚的錯覺,睜著眼睛,卻始終無法在黑暗裏聚焦。

然後他意識到,或許魚也是會溺斃於江河的——也許他是一條海魚,被囚禁在苦澀的河水裏,生命體征隨著潮汐緩緩流逝,只剩下越來越濃重的血腥味道……

眼前的黑暗越來越濃重,連樹影和浮塵都難覓蹤跡,他在鈍鈍的冰冷裏感覺到了奇異的熱,滾燙的,鮮活的,奔竄在他體內,是他僵死的軀體裏唯一自顧自存活的東西。

他早已放棄了掙紮,對那一點兒活氣漠然處之,麻木地懸浮在那裏,向河水深處墜去——也許他不該掙紮的,沒有伸手的念頭,就再也不會意識到自己的手腳沉重如鉛,凍得僵疼……

然而當他看見了層層河水之上晃蕩的、隱隱約約的浮光,遲緩的思緒還來不及回轉,身體已經自顧自做出了反應,溺水般手足無措地掙紮起來。

於是疼痛、冰冷、窒息同時向他湧來,扼住他的喉嚨,血液回流,浮光漫開,浪潮將他摔進夏日正午濃烈的陽光裏,刺目的白光蜇疼他的眼睛,一路痛到了後腦勺。

——陳裏予就醒了。

那天之後他常做噩夢,一連十幾天,都是那片說不清是河還是湖、險些讓他的生命停留在十八歲的濕冷黑暗,有時冷有時熱,有時候能讓他出奇順暢地喘氣,有時候讓他窒息。

但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在夢裏看見了光。

盡管那一線細碎又朦朧的浮光看起來遙不可及,又陡然炸裂,讓他的眼睛還在隱隱作痛。

陳裏予試著搖了搖頭,還是覺得後腦勺空空地疼,只好放慢了動作一點點坐起來,脫掉被冷汗浸透的短袖,腦海裏莫名其妙地浮起一句話。

看不見未來的人是死的,他可能已經死了。

然而心跳劫後余生的搏動和耳邊潮汐般的耳鳴依然喋喋不休,警告他還活著,還要為草草了事的晚飯付出代價,起床去吃點兒什麽,填滿餓得發慌的胃。

隔壁隱約傳來笑聲,夫妻氛圍融洽的夜話,傳進他耳朵裏卻比噪音還要刺耳。陳裏予深吸了一口氣,起身下床——走出幾步卻眼前發黑,膝蓋一軟跪到地上,磕出了不小的動靜。

他又喘不過氣了,被無邊無際的黑暗壓迫著,回到那個絕望的情景裏,冷得發抖,大口大口地吞咽空氣卻無濟於事。冷汗從額角流下來,滾進眼眶裏,酸酸澀澀地疼。

江聲在就好了,這個人大概會蹲下來抱抱他,把他拉起來……這個荒謬的念頭閃了一閃,又被他自己按了回去。

不合時宜的希望,比洪水猛獸還要令人痛苦。

他不該想起江聲的——就像他不該在冰冷黑暗的河水裏看到光。但沒有誰能要求自己的思緒永遠合乎時宜、合乎邏輯,就像沒有人能要求夢境永遠合理,像現實一樣謹慎周全。

這種依賴欲出現得莫名其妙,像青春期不講道理的情思蠢動……他不適應現在的環境,不善也不願與人交往,而江聲是橋,長久居於孤島的人,不會不向往橋。

希望他不要太介意,陳裏予在逐漸順暢的呼吸裏默默地想——我沒有對你死纏爛打的意思,只是想順路一程,短暫地和你說說話。

他的低血糖由來已久,不致命卻也很難痊愈,只能忍。陳裏予緩緩站起身,一手按著自己的喉嚨,沉默著感受脈搏搏動,另一只手在抽屜裏翻翻找找,拿出一袋臨近過期的甜面包。

隔壁的談笑聲隱約不斷,似乎是他的養父母在聊孩子出生後要上哪所幼兒園。

陳裏予隨手找了件襯衫披上,心想吃完東西得去洗個澡,然後坐到床邊,拆開包裝袋,撕下一小塊面包送進嘴裏。

有時候他很想讓江聲認識小時候的自己——六七歲的時候,還是個小孩子,更鮮活也更美好,天資聰穎,父母寵愛,嬌生慣養,在優渥家境和藝術熏陶下生得討人喜歡,也能像任何同齡人一樣肆無忌憚地笑,毫無保留地對別人好,給陌生的夥伴分享水果糖。

天真、純善,也坦然。

可惜好景不會長久,七歲那年他的生母罹患癌症,繁瑣而看不到希望的治療掏空了家產,父親受人蒙騙染上賭癮,連帶著煙酒成癮,喝醉了便動手摔東西罵人,動輒對他破口大罵,怪他除了畫畫一事無成,是個只進不出的廢物,甚至用滾燙的煙頭燙他的手臂……

於是家裏只剩下隔夜的冷飯,無休止的打罵,或是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