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魔怔

畫室不朝陽,只有正午前後那麽短暫的一兩個小時裏能照進陽光,鋪落在那一方角落裏。

江聲坐在陽光與陰影交界的地方——陳裏予騰給他的一張空桌,黃色木質的桌面刷了一層薄薄的漆,不勻,還能看出上漆時候厚薄絲縷的板刷痕跡,夾雜著長條狀的氣泡,在水似的陽光下閃閃發光,像是以次充好的碎金。

他就這麽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裏,支著下巴,胳膊肘墊在桌面一層碎金上,看起來放松又舒適,低頭看一本攤開的書。

起初陳裏予以為那是課本,或者什麽別的資料,看了片刻才發現那是本不薄不厚的小說,封面花裏胡哨,被他用幾根手指隨意地壓下去,看不清書名。

他放下畫筆,拿過手機看了眼時間——臨近午飯,他才上完第一層顏料,不聲不響地坐了一節課,江聲居然也不吵他,坐在那裏像個隱形人,或者一幅畫。

其實也不錯,他不著邊際地想,如果江聲是一幅畫,能被他收進包裹裏,隨身攜帶著流浪四方,什麽時候需要了就拿出來看一看,別的時間就藏在那裏,不會被人覬覦也不擔心畫中人離開——其實也不錯。

他被自己的念頭嚇了一跳,才意識到自己盯著對方看了太久,連忙移開視線,去看那張木桌上粼粼的緩慢挪動的陽光和影子。

不該有這樣的念頭,他心知肚明的,不會有哪個正常的高中生對同學產生這樣的臆想。有什麽東西在失控,從夢裏一閃而過的天光到幾秒前不切實際的妄想,這些細枝末節的東西閃過又閃回,交雜成一方他未曾踏足的、陌生又遙遠的時空。

他想那是青藍色的,或者金色的炫目的,但此時此刻他還沒有意識到,在校服青藍色條紋和陽光之下,還有一層隱隱約約的桃色,浮動著,彌漫著,兀自生長。

平心而論,江聲是再合適不過的交朋友的人選,溫柔,貼心,又能包容別人的情緒,沒有那些脆弱的彎彎繞繞——另一種意義上說,他大概是個精力溢出的好人,在極幸福又平和的家庭環境裏長大,能顧全自己又照顧別人,班裏有人生病會自發自覺地關心,替人跑腿買藥帶飯在他眼裏似乎是再普通不過的事,無論誰來問題目他也都會耐心解答,不端架子不沾沾自喜,甚至有點兒過於禮貌的謙卑,生怕自己講得不對似的,人走之後還要翻翻教材確認。

他很難客觀地去評價這個人,對方身上的大多數氣質都是他未曾見過的——他像一尾陰溝裏長大的魚,第一次窺見太陽,陌生的溫暖的,讓他向往又無所適從。

如果非要說的話,這是個相處起來讓人自在的人,似乎在他身邊就能放下戒備,安心地做自己了。

他又想起江聲上課前對他說的那句“你開心是最重要的”,心底像是有叢煙花,滿懷戒備地炸開來,輕輕的,不驚動任何人。

他大概已經把自己當成朋友了,陳裏予默默地想——反正還要在這所學校呆一年,他也不能真的不與人社交,不如就同路一程,交個朋友吧。

從他有意無意模仿對方的時候開始,這個念頭早已無聲種下了種子,現在春日暖陽破土而出,還不算晚。

“交個朋友”是個陌生的表述,在他短短十幾年的人生裏已經缺席太久,他甚至找不出別的什麽更合乎情理的方式去表達,倒顯得敷衍又浮於表面,讓他想起宴席推杯換盞間的阿諛來。

但這在他心裏確實是最純粹的想法了,他在試探著遊向水面,躍過堅冰,去觸碰睽違已久的陽光和氧氣——也許魚暴露在陽光空氣下會幹涸致死的,可他隱約還記得,十幾年前,他還不是冰封於水下的魚。

這個名叫“交朋友”的概念和遙遠的記憶一起,被封存在堅冰之下,保留著不合時宜的直白天真。

在人情世故上他還是個小孩子,小孩子才克制不住自己的脾氣又向往溫暖,才要把朋友和陌生人界定得明明白白。

只是小孩子被關了太久,錯過了本該學著廣交朋友的年紀,變得澀於開口。於是再次看到想要親近的朋友的時候,才變得猶豫糾結,一遍遍試探自己的內心,反復確認著“你真的想嗎?”“你真的配嗎?”……

他以前不是這樣的。

他不會患得患失,不自卑,也沒有陷入無止境的自我否定,就像——

就像現在的,他看見的江聲一樣。

一模一樣。

於是陳裏予突然意識到,自己對江聲莫名其妙的依賴,似乎能歸因於某種熟悉感——江聲和他是一樣的人,倘若自己沒有經歷家道中落,也能在和睦的愛意呵護下長大,不愁吃穿也不缺朋友,也許他也能長成江聲這樣的人。

他還是消極的,無力去探究對方對他抱有怎樣的感情,究竟是中央空調式的關心還是別有企圖,也並不要求什麽結果——他只是悄無聲息地掙紮起來,試著遊向水面上那一片隱約晃動著的陽光的影子,或者他自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