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向日葵

江聲替他買了熱牛奶,一小罐超市保溫櫃裏的八寶粥,又重新打了一份菜,看起來最清淡的筍炒肉片和青菜湯,仔仔細細挑去蔥蒜,才推到他面前。

“你呢?”陳裏予咬著筷子尖問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麽幹有點兒幼稚,又冷著臉放下了,問他,“折騰來折騰去的,不餓嗎?”

這麽說有點兒欠打,有人跑前跑後地照顧他,連一句謝謝都沒有,正話還要反說——可他實在不擅長說那些溫情禮貌的話,骨子裏藏著與生俱來的傲慢和生活強加的漠然,將他本該柔軟的善意變得拐彎抹角,還十分不熟練。

他總是在將身邊的人推開,殘忍又固執地保護自己不受傷害,也不去妨害別人,如果說查出色弱之前他的不合群裏還帶著驕矜傲慢,那現在也只剩下木然了,麻木地冷淡地疏離眾生,有一步算一步,走他自己毫無指望的死路。

可江聲是個例外,讓他猝不及防,一分鐘裏後悔三次的意外。

這個大意外不計較他帶刺的關心,聊起天來總是坦然又直來直往,真誠地表達觀點,認真地聽他說話,然後撓撓頭,說是有一點兒餓,但還是得先把你照顧好了。

“在我家就是病人最大,平時都是我爸做飯洗碗,一次兩次嫌累了就裝病,真事兒似的,我媽看破不說破,那碗就輪到我洗了,”江聲替他打開八寶粥的易拉罐,拆塑料勺的時候頓了一下,把薄薄的塑封袋捏出點兒響動,問他,“要拆嗎?入口的東西經別人手,我怕你介意……”

陳裏予確實有一點潔癖,聞言也沒說什麽,伸手接過來自己拆了,又給牛奶插上吸管,喝了一口。

他吃飯總是不緊不慢地,坐姿端正,低頭垂眸,用筷子也只動手肘以下的部分,肩膀始終是平正的。

江聲看他吃了兩口,意識到自己平時看著還算端正的吃相和對方比起來就是猴子和紳士同桌吃飯,連忙下意識坐正了些,低頭吃自己的飯菜。

“一會兒還回畫室嗎?”

“嗯,”陳裏予點點頭,“聽不進課,前幾天……你是不是覺得我來學校還整天翹課,挺怪的。”

——你會不會覺得,我們不是同路人,我和你的世界顯得那麽格格不入,妨礙到你了。

“不會啊,”江聲可能聽懂了,也可能沒有,語氣一如既往地真誠,“我覺得挺好的,想做什麽就做什麽,還做得那麽好,比我們這些死讀書又不知道為了什麽讀的鹹魚好多了……真的,我覺得你很厲害,長得又好看,畫畫又好,還……”

一雙筷子伸過來,敲了兩下他餐盤邊緣,打斷他的話。江聲擡起頭,正對上陳裏予直直看著他的視線,眼神復雜。

“別說了,我沒那麽好,廢物一個,”陳裏予面無表情地反駁道,“別羨慕我。”

冷言冷語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他自己——下意識松了口氣,之後是無聲泛起的隱秘喜悅。

他還是能做自己的,江聲不會因為他的格格不入疏離他,這似乎比他想象中好一些,至少他不必像幾天前那樣,生硬地強迫自己去二選一,放棄繪畫融入正常的學習環境,學著“正常”起來。

然後他意識到,原來早在做出決定前,他已經開始為對方改變了。

就像陽光之下冰川消融,他被融化的江水裹挾而動,緩慢地平穩地,而他沉睡著,雙眼緊閉,自己也不曾察覺——直到今天他醒過來,掀起眼皮回頭看一眼,才發現已經被人牽引著走出很遠了。

“別這麽說,你比我見過的絕大多數人都厲害,”江聲還想說什麽,見他不自然地皺了皺眉,還是停下來,換了個自認為緩解氣氛的話題,“哦對了,還沒問你,怎麽和我剪了差不多的發型?”

“……我沒有。”陳裏予低頭喝粥,不去看他。

“可是——”

“可以了,”少年擡起手,不耐煩地擺了擺,語氣還是淡淡的,罕見地帶上一絲不易察覺的鮮活,“閉嘴。”

於是陳裏予很快找到了某種平衡。他不確定自己現在表現得是否正常,至少看起來和周遭環境匹配多了,深色淺色的毛衣長褲,偶爾也會穿他十分嫌棄的校服外套——這種轉變一半源於某種消極的自保意識,就像融入環境色的變色龍,另一半則是因為江聲,“如果顯得不那麽格格不入,也許他們還能同走一程。”

然後江聲身體力行地告訴他,無論他是否格格不入,他們都能一起走,天南海北都順路的,不必這麽質疑自己,偏激又患得患失地做出改變。這個人總讓他意識到自己想多了,想早了——想吃後悔藥。

所以他決定保留那部分為環境做出的改變,免於引人注目,像個尋常高中生一樣準時上學,打扮得中規中矩,同時選擇了放棄另一半轉變,不再用那些冗長又陌生的課本知識折磨自己,不想聽的課就暫且逃離,還是回到他熟悉的畫室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