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天地扁舟(第3/9頁)

它在某個夏日不期而至,沉重的漆門仿佛通向神秘地宮——一旦開啟就不得回頭。懵懂無知的安期被安置在闊軟的後座,還知道拉開精致的紗簾,看見煙熏火燎的媽媽緊跑幾步,還未來得及摘下油膩的圍裙,踉踉蹌蹌地勉強跟著,最滑稽的是手裏依然托著一盤剛剛炸好的扁食。

車裏隔音效果太好,他聽不見媽媽含淚的話語,但從口型上來判斷——最後那句竟然是:“兒子,以後不要再回來了!”他當時並沒有哭,大約是太多復雜的感情與脈絡,沒有辦法一一梳理,但日後他都不願再看見或聞見油炸扁食,怕一下子忍不住,就落淚如雨。

我的茶杯早空了,呆怔很久卻不知續上,但是安期為我拿起茶壺,以熟練的手勢注入沸水——我正好擡頭看見他英俊的面容,早春的陽光落在他的星眸裏,似乎有湮湮的水氣,但我寧願相信那是近旁的細細茶香,溽濕了整個空氣。

我順手抄起案上的蠅頭小楷來掩飾情緒,不想是抄了一半的往生咒,“這是——”我稍有疑慮。

“明天,是我母親的忌日!”他緩緩地說,身體微微一顫,淚水還是滾落下來。伴隨著那一滴淚,屋內的流光仿佛都停住了,四周的空氣也流溢出淡淡的傷悲,停在那裏久久不肯移動。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安期落淚,之前都是無數的笑容:輕佻的、圓滑的、欣慰的、了解的,甚至疲憊和黯淡的時候他也能轉換出一個莫名的笑。

於是我知道,即使這茶水再滾燙,也溫暖不到他心中那冰涼深處——那是任何溫暖也化不開的冰。

若不是葉家長子一意孤行,徹底背離家族事業,生父也不會一怒之下找回安期,他們母子便會在低矮的陋巷中相伴一生——其實仔細想想,這也未嘗不好:集美的車行、木訥的養父、沖動的兄弟,有一點小事便笑得花枝亂顫的姐妹們……

“為什麽不能把媽媽也接過來?”小小的他小小聲問。

他的話遭來了一陣大笑和白眼——沒有人對他親切與友善,包括他自己的生父在內。從那時起,他就注定要承載比別人更多的懷疑與冷遇,也因此造就了他性格中的極度的圓滑與極度的桀驁,極度的樂觀與極度的自卑——這就像壁畫的兩面,這邊廂法像莊嚴天女散花,那邊廂卻是巖石粗糙沙礫冷酷。

中間他給媽媽寫過無數封信,都如石沉大海,之後他被送往英國讀書,接受最高等的教育並貴族禮儀,參加一場接一場的筵席和舞會,像安徒生童話裏那些無所事事的小國王子——旁人甚至真的以為自己是個王子,沒人再提及他不體面的出身。

只有他記得,那小小的昏暗的車行,有他所有的童年歡樂。存第一筆錢的時候,他偷偷買了機票,回來看望自己的母親——她依然系著洗不幹凈的圍裙,看見自己的兒子不僅沒有高興,反而舉著鍋鏟大聲叱罵,“你這不孝的東西,為什麽一點聽不進人話?——讓你別再回來,你是聾了還是怎的?”

叛逆期間的安期有著非同凡響的自尊心,媽媽的話更是讓他五雷轟頂,他狠狠咬咬嘴唇,轉身走向一地斜陽。但是如果他肯回身看看,就可以看到母親單薄瘦弱的身軀,顫抖地依偎在灶台邊,已經哽咽得泣不成聲。

課業結束的時候他回國,被生父安排做不起眼的部門文員——這是葉家孩子的必經之路,從最底層開始鍛煉。他的“戚”成了不引起同事疑心的最好掩飾,所以沒有費力改動,時間久了,連生父也默認了這個事實。

在馬來西亞接手新公司,大事小情全須親自操心,忙得連睡覺吃飯的時間都擠不出來,卻依舊念念不忘母親的生日。頭一個星期,他特地跑遍了大街小巷,一件一件比較詢問,既怕買便宜了顯不出孝心,又怕買貴了媽媽舍不得用。幾天挑下來,他頭昏眼花,但想象媽媽的笑容,覺得什麽都值了。

加急空運禮物過去,不久卻被原樣退回,上面按著無情的藍黑色印章,可以清晰地看到“無人領取”四個鉛字——原來,並沒有人需要他!他抱著郵箱,怔了很久,那一瞬間,他前所未有的疲憊和孤獨……

我微微側過臉看著他,他神色平靜,只將嘴角抿得更緊,勾出一點堅毅。這樣的神情是讓我安心的,仿佛在告訴我:“一切都已經過去了。”現在的他可以掌握自己的命運,知道自己該索取什麽,該舍棄什麽。

回到國內他努力向學,職位也逐漸提拔起來——但他只覺得時間緊迫,來不及地那樣工作,仿佛大限將至,身後被毒蛇猛獸追趕。他的心很靜,沒有親情,沒有愛情,也沒有友情——一無所掛的人上起陣來反而輕裝,也不是不好。